后面下车的女子带着帷帽,瞧不见模样,身材却是纤细高挑,只听她道:“凤儿,带上礼物。”
“是。”
如今虽已是冬初,桐林内却一片墨绿,偶尔有变黄的树叶飘落,便如一只蝴蝶,美丽而优雅。
水月轩的后院,多年前蓁蓁在此住过。
多年后,水月轩的主人依然是木魔和笛煞夫妇,后院的一切便未曾变过。
房间里干净整洁,依旧保持着当初的摆设,仿佛房间的主人从未离开过。
女子进房便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美丽脱俗的脸来:挺直的鼻梁,小巧的樱桃嘴,蓝眸如玉,灵动异常,不是蓁蓁是谁?
她走到炭盆前,望着里面烧红的炭块,道:“带上礼物,去请笛煞前辈。”
“是,主人。”
凤儿出去,盏茶功夫后,便带了一个头发雪白的女子回来。
她瞧着有近六十岁,身材高挑而挺拔,脸上满是岁月刻下的痕迹。
尤其是双眉间,似乎因为时时皱眉,已经出现了一个“川”字。
女子敛起衣袖,深深施了一礼:“见过王上。”
此时蓁蓁已坐到几前,抬手道:“前辈唤我小禾即可,此次出门前,我已禅位。”
多年来,蓁蓁对笛煞的称呼未曾改变,这是因为当初的郑忽并未认母。
所以即便大家心知肚明,却依然沿袭从前的称呼。
笛煞愕然而吃惊地抬头,但却不知该说什么,于是重新低了头默然。
凤儿见蓁蓁向她瞄来,当即退了出去。
“前辈请坐下叙话。”
“谢……小禾。”
蓁蓁想起宫内的蔡姬,她与笛煞差不多岁数,头发虽花白,但因神态安详,脸上的皱纹感觉也少许多,比实际年龄瞧着年轻不少。
与笛煞相比,更是年轻了近十几岁。
她自是知晓,笛煞为何如此苍老的原因。
说起来,已是六年前的事了。
那年夏天,郑庄公病入沉珂,而祭地封人仲足,是最受郑庄公宠信的人,是郑国的上卿,而他,亦曾是庄公与邓曼的媒人。
庄公临终前嘱托祭足,驱逐公子突到宋国,扶持公子忽登上国君之位,是为郑昭公。
然而,公子突的母亲乃是宋国雍氏女,而雍氏是宋国第一大氏族,受到宋庄公的极度宠爱。宋庄公,即当年的公子冯,他后来在郑国的帮助下,回国登上了国君之位。
公子突被放逐宋国后,自是不甘心,便请雍氏和宋庄公帮忙。
宋庄公诱骗祭足,把他悄悄抓了起来。又派雍氏抓了公子突索取城池和财物。公子突答应了宋庄公的狮子大开口:城池三座,白壁百双,黄金万两。
祭足被威胁,同意和宋国人结盟,随后带公子突悄悄归国,而郑昭公得到消息时,他已经偷偷召集了所有朝臣,暗中拥立了公子突为君。
此时正是秋天,势单力薄的郑昭公只能逃到卫国。九月二十五日,公子突登上国君之位,是为郑厉公。1
1夏,郑庄公卒。
初,祭封人仲足有宠于庄公,庄公使为卿。为公娶邓曼,生昭公,故祭足立之。
宋雍氏女于宋庄公,曰雍姞,生厉公。雍氏宗有宠于宋庄公,故诱祭足而执之,曰:“不立突,将死。”亦执厉公而求赂焉。祭足与宋人盟,以厉公归而立之。
秋九月丁亥,昭公奔卫。己亥,厉公立。——《左传·恒公十一年》
笛煞得知此事,曾去卫国寻过郑忽,但郑忽闭门不见。心内煎熬的笛煞,一夜之间白了头。
她写信给郑忽,让他放弃君位,与蓁蓁和好,然而郑忽全不理会。
但笛煞作为母亲,并未离开卫国,终于在郑忽预备出外时,见到了他。
郑忽对她极其冷淡,并不想与她交谈,但笛煞拉住了他。
此时正是晚上,笛煞恳切地望着郑忽,道:“忽儿,不争那个位子如何?”
用力甩开笛煞的手,郑忽弹了弹衣袖,仿佛要弹去上面的灰尘,冷冷道:“笛煞前辈,我尊重您,所以才肯与您说话,但是,请您自重,不要总是纠缠我的生活。
我母亲的心愿,我会帮她达成,您,请不要在后面指手划脚。
而这,是我报答母亲养育之恩的唯一办法!
父君在时,支撑她顽强活着的信念,便是我有朝一日坐上国君之位。
父君不在了,在她的有生之年,我会让她在宫内看到,坐上国君之位的我。”
嘴唇哆嗦着,笛煞良久方道:“你已经登上过那个位置,算不算已经报答了邓曼的养育之恩?
你的人生你做主,为何要活在别人的愿望里?!
即便不做国君,你亦可以精彩地活着,不是吗?”
冷哼一声,郑忽转身回房:“那不是别人,是我的母亲!
从我记事起,便整日在耳边唠叨她愿望的母亲。
她喜欢,我便帮她完成。
而你,一个遗弃者,如何有脸面来劝说我?”
门“砰”地一声关上,笛煞感觉全身冰冷,可是也无计可施。
她默默在木魔的陪伴下回到水月轩,大病了一场。
没想到的是,郑厉公上位后,因宋庄公不断索要城池,郑厉公忍无可忍,联合鲁国和纪国攻打宋国。
于是宋国为了报复,联合齐、蔡、卫、陈攻郑,诸侯联军焚烧了郑国都城的渠门,进城后攻打东郊,占取牛首,把郑国太庙的椽子,拿回去做了宋国卢门的椽子。2
2冬,宋人以诸侯伐郑,报宋之战也。焚渠门,入,及大逵。伐东郊,取牛首。以大宫之椽归,为卢门之椽。——《左传·恒公十四年》
而郑国国内,祭足专权,渐渐引起郑厉公不满,于是派祭足的女婿雍纠去暗杀他。
祭足的女儿雍姬知道了,悄悄告诉了自己的父亲。
祭足当即派人杀了雍纠。郑厉公得知,逃到蔡国暂避。
国不可一日无君,祭足当即前往卫国迎回郑昭公,于是,郑忽再次坐上了国君之位。
但后来郑厉公凭借栎地的人杀了檀伯,就此居住在栎地,郑昭公的国君之位并不稳。3
3六月乙亥,昭公入。
秋,郑伯因栎人杀檀伯,而遂居栎。——《左传·恒公十五年》
而作为郑忽的亲生母亲,笛煞每日愁眉紧锁担忧不已。
天长日久,当年潇洒的血煞之首,于是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忧愁老妪。
所有关于郑忽的消息,因着线报,早早晚晚都会传入蓁蓁耳中,但笛煞与郑忽的之间的事情,却是飞魔告诉她的。
据说飞魔当年带走那位贵女,两人却在路上发生了分歧,大吵一架,分道扬镳。
后来笛煞因缘巧合,在山中救了被山贼追赶的那位贵女。
再后来,飞魔为蓁蓁做事,不时会遇到笛煞。
有一日,笛煞请飞魔到水月轩湖边,说有人在等他。
飞魔前往,见到了头上已生白发的贵女,和一对三十几岁的夫妇。
原来,年轻夫妇竟是他们两人的女儿女婿。
而飞魔因吃了忘情,将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
木魔要给飞魔吃忘情的解药,被笛煞拦住,说两人从头来过,未必是坏事。
于是,木魔告诉飞魔,他曾脑部受过重伤,醒来后便失忆了。
而面前的两个女子,一个是他妻子,一个则是他的女儿。
飞魔并未固执己见,他认下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笛煞送他一座两进的宅院,一家人终算是团聚。
因感念笛煞对自己妻女的收留,飞魔便常来水月轩。
从而与木魔成为莫逆之交。
及至后来恢复记忆,更加感激他们夫妻。
而木魔则常将他和笛煞的事情告诉他,于是,笛煞母子之间的事情,他了如指掌。
蓁蓁觉得,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即便做为母亲,亦没有权利左右孩子的选择。
笛煞和邓曼,亲生母亲和养母,两个郑忽最亲近的人,一个希望他放弃争夺国君之位,一个却不断支持他,从而产生了一股拉锯战。
而处在中间的郑忽,其实是最痛苦的。
所以,对于郑忽如何选择,蓁蓁完全不想干涉,亦不会插手。
只是今儿得了一条惊人线报,她觉得既然在宛丘,还是告知笛煞,且看她如何取舍。
竹管里的布条飘然而出,上面只有四个字:“弥欲杀忽。”
笛煞接过布条,诧异瞥一眼蓁蓁,等瞧见布条上的字时,瞬间呼吸急促起来:“真,真的?”
当然是真的。
高渠弥其人,贪婪狠毒,郑忽早就瞧清了他的真面目。
郑庄公在世时,曾欲升迁高渠弥为上卿,郑忽单独会见郑庄公,备述高渠弥其人其事,坚决劝阻,然而郑庄公只是置之一笑。
如今高渠弥趁国内形势未稳欲杀郑忽,自然是为了报当年之仇。
看到蓁蓁微微点首,笛煞浑身一软,却迅疾挺直了身体:“不能让高渠弥这个乱臣贼子得逞!”
布条飘落在几上,蓁蓁食指轻轻一挑,几上的布条飞入炭盆,瞬间燃烧起来,房间里似乎因此温暖了几分。
人虽然坐在几前,笛煞却显然心不在焉。
她偷窥蓁蓁几眼,见她神色安详,毫无焦急之色,不由叹了口气,起身道:“多谢小禾告知。
只是他从不看笛煞的信息,为了万无一失,笛煞决定亲自去一趟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