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间,灯摊前并无顾客,卖灯老者却坐在灯架的阴影里坚守。此时,他背倚灯架,正闭目假寐。
“老伯。”蓁蓁轻唤了一声,卖灯老者倏然睁眼,见是蓁蓁,立刻眉开眼笑迎了过来。
上午送到老二和老八家的二十个红灯笼,全是从这儿买的,老者自然记住了蓁蓁。
他问道:“贵人可是又要买灯?”
蓁蓁笑了起来:“这次不买,是想与老伯打听一个人。
想来老伯在此处见人多,应是认识。”
这话说到卖灯老者心里去了,他拍着胸脯保证:“这周围的人,我全都认识。
你问的是哪一个?”
蓁蓁当即上前,低低道:“是个女子,据说爱给贵财茶馆的主人送小童。
我亲戚家一个小童失踪,打听到有这么一个收留小童的去处,便托我来打听打听。”
卖灯老者冷哼一声,走出灯架下的阴影,站在阳光下望着不远处一家成衣店面,气愤道:“真是伤天害理!”
顺着他的目光,蓁蓁瞧见了那家成衣店,上面挂着一块棕色木牌:“鑫衣店”。
明晃晃的三个金,耀得人眼花。
撇了撇嘴,卖灯老者道:“说是衣店,挂羊头卖狗肉,里面挂的衣服都是装样儿,没有一件可卖。
就是等人来看画像,与她做交易。”
说到此处,他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幸而他理智尚存,四下望了一眼,见无人注意他,又重新回到灯架的阴影里,低低道:“这个夏娘子原是寡妇,因她做这伤天害理之事,便被夫家逐出了家门。
岂知她离开婆家后,原本偷偷摸摸做的事,竟直接光明正大做起来,而且在洛邑出了名。
那些有怪癖的贵人,常常带了银子前来找她!
她有一处宅院,据说里面养着几十个十岁以下的小童,她全部找画师画了相!
把锦帛画像粘在一起,有贵人到店里来,只需要翻翻相册,指定了人,到了晚上,便会送上门去。”
夏娘子的经营手段着实不一般,即便是醉仙楼,好像也没有这样的画册。
蓁蓁挑眉,回应道:“呃,那我岂不是,只看画像便知有没有亲戚家的小童了?”
灯架下的阴影里,卖灯老者的脸也黯淡了许多,他摇头道:“非也,贵人。
有些小童若只送来一两天,身体面黄肌瘦,她便会先将养着,过个半月或一月后,待得小童脸色白皙圆润了,这才让画师画像。
也就是说,至少有新到半月或者一月的小童,你暂时见不到画像。
而原来画像上的小童,亦会因有些贵人的粗暴对待丧命!
人没了,画上的人便从画册上撤下来,再换上新的!”
阳光耀得人眼睛发花,秋风吹来,蓁蓁却莫名一股寒意,冰冷彻骨,寒彻心肺。
青天白日下的罪恶,也许从来不少,而她接触到的这冰山一角,却着实让她震惊。
蓁蓁轻轻抱住双肩,仿佛要给自己一些温暖的力量,低低问询道:“小童送出去后,遭到残暴对待得可多?”
面前浑浊的双眸更加黯淡,卖灯老者叹了口气:“我老友的儿子在贵人府上当差,这贵人便有这个特殊癖好。他说,去的小童十有五六出来会奄奄一息,另外的便是尸体。”
有愤怒的洪水在心中冲撞,蓁蓁用力咬住下唇,片刻后方轻声儿道:“鑫衣店允许送出去活生生的小童,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卖灯老者低了头,再抬头时,浑浊的眸中涌动着两泡泪水,他声音哽咽道:“奄奄一息的小童回到宅院,他们也任由其自生自灭!
若有生命力强的,第二次第三次,总有一次会送命。”
两行泪水无声滑落,仿佛河水淌过沟壑纵横干裂的土地,卖灯老者那双浑浊的眼眸中,是无尽的哀伤与无奈:“小老儿在此处,就是为了找我的小孙儿!
这一找,便是十年!
这十年间,我从未出过洛邑!
这十年间,老伴儿去世!儿子儿媳出城寻找,遭遇不测身亡,儿子的尸身至今都未曾找到!唯有我,变卖了所有家产,硬撑了下来。
可是,我的小孙儿呢,还是没有踪影,没有踪影!
有人亲见年仅六岁的小孙儿,被人带进了那所宅院!
亦有人亲见是那家宅院的护卫,半夜将儿子儿媳毒打致死!
可是我一个小老儿,一个无权无势的平民,眼睁睁看着家破人亡,却没有能力为儿子一家报仇!
只能蜷缩在这儿,给失去小童的人,指一条路。
若是那小童去得时间短,便还有一条命,若去的时间长,便什么也找不到。
和小老儿当初一样,一样啊!”
讲完这番话,卖灯老者双手抱头,浑身不断颤抖着。
不知何时,蓁蓁已经上前,轻拍他佝偻的背以作安慰。
她想不到,一个普通的卖灯老者,竟然背负着一个如此离奇悲惨的故事。
该如何安慰他?
除了报仇之外,似乎没有什么能够安慰这颗历经沧桑的心!
蓁蓁道:“若老伯儿子有知,老父亲活着,记着他们的仇恨,仍在伺机帮他们报仇,他应是极其欣慰的。”
抬起一双泪眼,卖灯老者无声低泣,但他却用力点了点头。
这样的事情不断发生,难道就没人管?究竟还有没有王法了?
见老伯哭得有些哽咽难抬,蓁蓁便扶他在灯架暗影中坐下,悄声儿道:“老伯,若我肯为你报仇,你可肯把那女子常出没的地点告知我?”
那双浑浊的眼眸倏然一亮,随即却又黯淡了,他轻拍着蓁蓁胳膊道:“你一介姑娘家,哪儿有能力扳倒这个恶魔?
她背后的权贵颇多,但有一个格外利害,那人是贵财茶馆的主人,据说与周宫关系密切,常常进宫面王。
这虽是小道消息,但绝非空穴来风!
还是莫要白费力气,只找一找你亲戚家的孩子,找到了,拿钱赎出来便是,没得白搭上一条命!
我在这儿,现在已经不是为报仇,而是为丢失小童的人,指一条路,能够带出自己孩子的路。”
十年之仇的无能为力,蓁蓁无法感同身受,但她却知晓,实力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
“老伯,您瞧。”
她随手招来两片桐树叶,悠然落在卖灯老者的肩头,笑嘻嘻道:“这样的功力,可够将你的仇人带走?”
满脸是泪的卖灯老者,先是震惊张大了嘴,随后便喜极而泣,跪在地上,“砰砰砰”不断磕头,任凭蓁蓁怎么拉也拉不住。
幸而此时路上行人极少,若是人多时分,还不得被人围观了?!
她在他耳侧低低问道:“老伯,你可知那夏娘子有什么家人?
这个可是为你报仇的关键!”
在说要替卖灯老者报仇时,蓁蓁心内已有了计划,若夏娘子有什么软肋拿在自己手里,还怕她不乖乖听话?
“有,有,有!”卖灯老者终于抬起磕得发红的脑袋,浑浊的眼眸煜煜发光,他拢着鬓角散落的花白头发,正色道,“她有一个儿子,传闻是与贵财茶馆主人苟合而生,她宝贝得不得了!
那小童现在八岁,每日都会来街上游玩。
若要见他并不难,上午他出来时辰不固定,且一般是坐了马车,见哪儿有小童,便会上前搭讪,趁人不备,让护卫们带走交给夏娘子!
说起来,他人虽小,却是夏娘子的一个得力帮凶!
现今洛邑家有小童的,都躲着他!
下午申时以后,他必会在街上趾高气昂走一遭!
先去街角刘瘸子处看蟋蟀,有好的必会买走。
然后带着蟋蟀去街北的赌坊,斗蟋蟀赌钱。”
一个八岁的孩子,便帮着母亲行凶作恶,真真是有其母便有其子!
当然,夏娘子对他极其放纵,宠得无法无天,八岁便能进出赌坊!
蓁蓁暗中冷笑,心中已经有了主意。
卖灯老者仰首望着她,脸上笼着一层充满希望的光,仿佛冲破乌云的阳光,怎么也掩不住。
搀着卖灯老者在灯摊前坐了,蓁蓁问道:“每天?今儿申时之后能否见到?”
“对,每天!”卖灯老者眯起眼眸,确定点头,阴影下的那张脸,带着痛彻心扉的仇恨,“不止是他,那夏娘子有时亦会暗中带着两个护卫,扮作寻常人家女子出来。
譬如昨日拜月节,她扮作寻常女子来到灯摊上,若非有人认出她,她迅速跑走了,只怕得知消息的小童家人赶来,会将她当场暴打而死!”
莹白的食指轻轻点着下颌,蓁蓁肃然了神色,声音坚定果断道:“夏娘子所住宅院,麻烦老伯指个方向,若能拿下这母子俩,我想把里面的小童全部解救出来!”
“啊!”卖灯老者低低惊呼,却慌忙用手掩在口上,担忧问道,“夏娘子后院全是狼狗,而且院子里的护卫不下百人——”
午间的阳光热烈奔放,落在人身上,暖融融的,似给人添了一份勇敢的热力。
蓁蓁撇撇嘴,不屑道:“前些日大闹洛邑的便是我,几百人且无妨,区区一百人,能奈何仙姑?”
这话说得很是自信,也给了卖灯老者无限的信心,他欣然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