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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家里头乱糟糟的。

前几日,岑家就如同一锅灶台上的水,灶中文火不断,水面看着还只几个小泡,但其实离沸腾也不远了。

岑睦的失踪给这灶添了最后一把火。

他那姨娘哭天抢地要寻人,每个人都是害得她儿子失踪的凶手。

几番闹腾之下,水面翻涌蒸腾,噼里啪啦作响。

那锅热水被看不见的手端起来,劈头盖脑浇在岑家人身上,烫出一身红、烫去一层皮。

整日诵经念佛的太保夫人再也收不住火,在那姨娘再哭喊着要指派人手去寻人时,扬手把佛珠串子砸了出去。

珠串直直砸在了姨娘的脑袋上。

檀香木做的珠子,砸人根本不痛,但突如其来的一下让那姨娘愣了神。

下一瞬她反应过来,大叫着跳起来:“我儿子不见了,我也没什么好怕的,我跟你们拼了!拼了!”

她作势要掀桌,被太保夫人身边的嬷嬷们合力摁住。

太保夫人看着那才重新串好没几天、又滚落一地的佛珠,咬牙切齿地骂。

“搅事精!真是个搅事精!”

“二十年前就该收拾了你,可叹我菩萨心肠,容忍你蹦跶到了现在!”

“要不是你,怎么会害得阿睿媳妇病了好些年,怎么会耽误家里那么多孩子!”

“你看看你养出来的好岑睦!”

“老太爷辛苦努力了一辈子,走到今日不容易!明明再过几年能平安告老,桃李天下,得一生美名,就毁在了岑睦身上!”

“你心疼你儿子?谁心疼我儿、我孙?”

“早知今日、早知今日,就该把你们母子两个弄死!”

“我不怕背罪孽,我向菩萨忏悔,我下地狱,我也不能让你们害了老太爷,害了岑家!”

那姨娘双手被反擒,身子压在桌子上挪动不得,只能费尽全力抬起脖颈,咒骂道:“你良善?你菩萨心肠?天大的笑话!我呸!”

一口唾沫吐出来,沾到了太保夫人的胸口上。

下一瞬,她就被塞住了嘴拖了出去。

太保夫人嫌弃地解开外衣,道:“捆起来看严实了,得留着她的命,这时候只能如此。”

岑家内忧外患,若内里出一条人命,都是给老太爷惹是非。

再看不顺眼,也只好留着。

岑太保回院子时,正好看到那姨娘被拖出去。

他止住了人,示意嬷嬷把塞嘴的布掏出来:“我最后再问你一次,知不知道阿睦去了哪里?”

“我才是最想知道的!”那姨娘哭喊道,“夜里还好好的,天没亮就不见了人,门房只说人出去了,根本不知道别的。

他哪里会有别的去处!肯定是出了事!

老太爷为什么不保官?为什么不寻人?是不是你们心虚?是不是你们害了他?

我儿根本没有从门房走,是你们把他害了、还来骗我!”

岑太保听不下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嬷嬷又把布塞进她嘴里,把人拖走了。

岑太保铁青着脸进屋里坐下。

太保夫人陪坐着,时不时抹一把眼角。

“阿睦若真的不回来,老太爷,我们会怎么样?”她颤声问。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岑太保道。

朝堂风向,他太懂了。

若是岑睦无影无踪,那畏罪潜逃、岑家藐视皇恩的弹劾会一本接着一本到来,让本就摇摇欲坠的君心更加无法挽回。

甚至,比起阿睦活着回来,似乎被人谋害了性命更有利一些。

有人害阿睦,那先前的所有罪名也能往泼脏水上引,甚至、这就是针对他岑文渊的一次陷害。

只要运作得当,他的倒台固然无法避免,但、但舍了这地位权势,换一条活路,还是有机会的。

这时候也别说什么舍不得、可惜了。

留得青山在,哪怕山头倒下,也要留下一株苗!

幸亏他这几年生财有方,还有许多不在岑家明面上,足以让活下来的人衣食无忧。

岑太保深吸了一口气,坚定重复了一遍:“死要见尸!”

岑睦失踪的第三天,岑太保的长子、岑睦的父亲岑睿往顺天府报案。

在被其他人发现之前,得一份主动。

“杨大人,我们家中心急如焚。”

“我知道官府会调查与犬子相关的旧事,他不见踪影后我们该早早报上来,但他一个男子、心情烦闷之下几天不见人也不能说就出了事,家父闭门自省、亦不想因为这点事让衙门操劳,这才在报不报之间犹豫。”

“但毕竟过去三天了,不得不来了。”

杨府尹接了这事,问:“可有什么线索?”

“他前段时间常去广客来,别的就不晓得了。”

待消息传到镇抚司,顺天府的人已经往广客来走过一圈了。

元敬一五一十禀道:“翁娘子说岑睦天还没大亮就去敲过门,说是寻余姑娘。余姑娘那么早定不可能在铺子里,翁娘子又说姑娘那几天几乎都不来,岑睦就走了。”

“后院那条胡同口,那个时辰,有人瞧见过一身影,衣着打扮和翁娘子说的对得上,应该是岑睦无疑。那人说,岑睦往西走的。”

“那就和燕子胡同反了,他没有去定西侯府。”

“余姑娘也说,没有见过岑睦,侯府各个门上的人也被问了话,均是没有见人。”

“倒是西城门下问了守城的官兵,有人记得岑睦,说他出城去了。”

“不过余姑娘那日出城过,她说采野菜,前头几日都有去,所以好几天不在广客来。”

沈临毓按着眉心,久久没有说话。

元敬每日都去广客来买吃食,他们当然知道余姑娘几日都不在酒肆。

但要说岑睦的失踪和余姑娘有什么关系……

良久,沈临毓起身往外走。

穆呈卿忙问:“你要帮顺天府找那岑睦?”

沈临毓留下一句“我去一趟广客来”,很快就没影了。

午前,广客来的厨房里正忙着准备。

翁娘子正拨算盘对账,见了沈临毓,起身道:“难得今儿您亲自来了,楼上雅间坐?”

沈临毓本要点头,心念一动,问:“余姑娘在后头?”

“在。”

“我去后头找她。”

阿薇没有在厨房里。

她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面前一盆清水,水面浮着层粉红。

沈临毓走到近前,这才看清楚,那是一层杏花。

洗净的花瓣捞起来控了控水,放入边上的竹簸箕里。

没有开门见山,沈临毓漫不经心地问:“这是做什么?”

“王爷,”阿薇微微颔首,道,“想试试酿酒。”

“余姑娘好兴致。”沈临毓道。

“酒肆嘛,”阿薇检查着花瓣的状态,“除了吃食好,还得酒好,之前都是各地采买来,今年试试新酿,酿得了拿来卖,酿得不好,我自己喝着玩。”

沈临毓的视线落在那双拂过花瓣的手。

纤细、白皙,又因常握厨刀,能看出一些骨节。

沈临毓不由地又想起来她之前说过的话。

“我会杀鸡,不等于我会杀人。”

沈临毓定了定心神,目光顺着那双手往上,看着手的主人:“依余姑娘所见,岑睦为什么会失踪?”

闻言,阿薇抬眸看向他,神色平静:“王爷想听场面话还是实在话?”

意料之外的应对,沈临毓不由轻笑了声:“余姑娘愿意说,我就都想听。”

“稍等。”

说完这两个字,阿薇把杏花瓣在簸箕上铺平,挪到边上的架子上。

水盆端走,把那石桌清空了,她又去边上那屋子里端了茶具茶叶出来。

厨房外的小炉子上烧着热水,取来就能用。

不多时,茶香四溢。

沈临毓看着她有条不紊一步步做事,没有看出来一点心虚和回避,反而是一副要坐下来细说的模样。

将一盏茶推到沈临毓面前,阿薇也坐下来了。

“场面话是,我不知道。”

沈临毓的手指落在茶盖上,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阿薇解释道:“王爷清楚,我和岑睦往来只是为了从他口中挖出一些对岑家不利的事情来,除此之外,我对他别无兴趣,也不了解,更不关心,所以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又为什么会失踪。”

沈临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复又问:“那实在话呢?”

“我认为他逃了,或者说躲起来了,”阿薇抿了一口茶,“从他之前处置彭家的事可以看出来,他的性格是遇事就当缩头乌龟,给他收拾残局的是岑太保。

酒后吐真言,但他那日其实没有醉得那么糊涂,我一问、他敢说那么多,可见在他看来,彭家出事跟他无关。

他未必不清楚彭家的死很离奇,读了那么多年书,他又不是真的一头草包,他只要认真思考过就会有答案,他没有,因为他不去想。

他酒醒后察觉到自己说多了,我骗他‘酒桌上的事酒桌上了’,他信了。

不是他真的信任我,而是逃避,不做最坏的打算。

所以,他没有把说漏嘴的事告诉岑太保,以至太保在金銮殿上被王爷打了个措手不及。

如今这么个局面,他恐怕是觉得自己早晚会被衙门抓进去,才跑了。

人总是怕死的,留下来必死无疑,潜逃还有一条生路。”

“有理有据,”沈临毓弯了弯唇,不算是个笑,反倒是透出了几分无奈来,“看我来看,心存侥幸之人会更依赖他人。

这么些年,他惹出事来,有他祖父、他姨娘替他收拾摆平,他习惯了,就不会轻易改变这种习惯。”

阿薇恍然大悟一般,赞了一句:“术业有专攻,王爷不愧是镇抚司指挥使,我就没有想到这一点。”

沈临毓把茶盖掀开了。

余姑娘这话并无任何阴阳怪气,恭维得能称得上认真,但他心里一点都不痛快。

因为,一个答案缠绕在他的心上——余姑娘和岑睦的失踪恐怕脱不了干系。

就像是他曾经认为的,余姑娘和冯正彬的死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冯正彬那案子,还有“出现在大慈寺”、“向僧人指出金夫人两处忌日差池”这样的怪异之处,但沈临毓找不到那条因果。

岑睦这里倒是有因果。

余姑娘恨岑家,想要岑家彻底倒下,但他抓不到任何佐证旁证。

只是一种感觉。

也正是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让沈临毓无奈又惆怅。

“既然他必死,又何必……”沈临毓说到一半停了下来。

有些话说错了能补救,有些话,想来是不能的。

阿薇一瞬不瞬看着沈临毓,问:“如果,岑太保断尾求生呢?

他是最宠岑睦,但在他自己、岑家上下那么多人和岑睦之间,他会做什么选择?

他把岑睦交出去,用岑睦换自己一条命呢?”

直觉告诉他,这就是答案了。

沈临毓问:“余姑娘不信镇抚司能就此扳倒岑太保吗?”

只听语气,沈临毓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来,但阿薇注意到,他握着茶盏的那只手收紧了,手背上青筋显露,而后又放开,足见情绪起伏。

“不信。”

沈临毓的眸子在这两个字里倏然一凝。

然后,他听到了阿薇这般说。

“因为决定岑太保生死的不是文武大臣,不是镇抚司,不是王爷你,而是圣上。”

“圣上会盛怒之下杀亲生的儿子,京城血流成河,他也会因各种各样的缘由放任何人一条生路。”

“雷霆雨露皆是皇恩。”

“这个道理,王爷比我更明白,也更有体会。”

沈临毓哑口无言。

他无法反驳,因为余姑娘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顾念救驾之功的是永庆帝,犹豫着杀还是不杀的是永庆帝。

镇抚司上下,他和穆呈卿以及那么多人,这些时日做的拼的都是在“杀”那一方增加更多的筹子,但最终圣上的骰子扔出杀还是生,他说了不算。

圣心已决时,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更改。

余姑娘说他更有体会,但这一刻,沈临毓看着余姑娘的眼睛,在那双乌黑明亮又平静直白的眸子深处,他看到的是刻骨铭心的痛。

仿佛,她也曾被皇恩“拂照”。

“余姑娘……”沈临毓斟酌着要说什么。

“王爷在怀疑我,”阿薇打断了沈临毓的话,但这一次,她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情绪,也没有甩脸色,依旧平静,“所以,你要把我带回镇抚司吗?没有证据,只靠猜测,就要从我嘴巴里挖出所谓的线索吗?”

“不会!”沈临毓答得很快,“不会的。”

闻言,阿薇笑了下:“我知道,王爷不会那么做的。

冯大人死在大慈寺,你找到了一些疑点,让我看起来和他的死有些关系,却也没有仅仅凭那些疑点就胡乱发挥。

你看重证据。

现在谁也说不准岑睦在哪里,活着还是死了,但找不到他,镇抚司才能更有力地扳倒岑太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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