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旗总的应允,几束火光在正在打扫的战场当中亮了起来。看到面前的情形,众人的呼吸都不禁急促了起来。
在方圆三丈的地方,人马相枕,干涸的土地甚至都无法再吸收鲜血,在地上汇聚成了一汪;寒冷的天气将血流表面结成了一层冰,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
粗数之下,至少有六七十名蒙古人躺在地上:死了的毫无声息,活着的还在兀自呻吟。
他们这些人算是乐亭营的精锐了,见惯了死尸,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不良的生理反应。急促的呼吸,是因为兴奋——在他们眼中,这些尸体都是银子。
得到火光的加持,割耳的速度明显加快了不少。
“都他娘的嘴里有个把门的!听见了没?!”
旗总自恃身份,没有去割耳,而是提着刀在旁边看着。对于军官来说,除非是那种了不得的人物,否则单一的“首耳”之功对他们升迁的影响已经很小。
军官的功劳有其他计算方式:除了麾下的斩获,还要从临场指挥、调度、命令执行情况、横纵的协作,以及营学的学科得分,甚至麾下战兵的评价等多元化角度去衡量。
而且,乐亭营的军律中本就严禁在战斗中私自斩级,此次旗总算是钻了个空子——眼前的战斗已经结束,只要大家管好嘴别露馅,事后也难勘验。
旗总之所以冒着被军法处置的风险这么做,全是因为那该死的“麾下评价”。不过他也不怎么怕:毕竟大家都在“吃肉”、都落了实惠,谁要是敢向外胡咧咧,以后也别想在这个旗混了。
旗总的话音刚落,四下里就传来一片应和与马屁声。他们这属于团功,上报勘验完毕后便记录在案,最后会统一下发银子,再由旗总派发到个人手里。
对这些战兵而言,割耳朵就等同于在地里割银子,因此人人脸上都浮现出“丰收的喜悦”——汉人憨厚朴实的一面,在此时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赴汤蹈火啊……旗总!”王九荣贱兮兮地阿谀了一句。
他和什长姚大年一组:姚大年用手揪着一个蒙古人的辫发,将对方的脑袋提起来,好让王九荣割耳。王九荣一手拎着耳朵,一手用腰刀反复切割;
那蒙古人前胸已快被轰烂,却还没断气,肢体分离的剧痛让他忍不住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你特娘的就不能先弄死再割?非得整得鬼哭狼嚎的!”姚大年听得心烦,忍不住对着王九荣骂了一句。
王九荣“嘿嘿”笑了两声:“哪能这么便宜他?这小子也算命好——要是落在情报司葛副司手里,人家能把他的心肝挖出来捏在手里玩,都不让他死。只可惜葛副司他们那一队,没在前面打仗。”
对普通战兵来说,情报司向来神秘:除了司总郭骡儿常现身,其他几个副司都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人都有八卦之心,越是神秘的人和事越想讨论,曾经做过屠夫的葛六(葛副司)便被以讹传讹,传得神乎其神。
“队头,您说是不是这理儿?”王九荣把刚割下的耳朵凑到眼前看了看——耳朵保留得十分完整,足见他是个“手艺人儿”。
可看了两眼他才发现,姚大年压根没理他。
“队头?”
他抬头一看,只见姚大年僵在原地:一只手正抚在喉咙上,喉间发出“咯咯”的异响,身体还在轻微地颤抖,像筛糠一般。
“队头!”王九荣瞬间察觉不对,扔了耳朵就冲过去,一把扶住即将向后跌倒的姚大年。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声大喊:“有人藏在那儿!”战兵们抄起刀,立马向声音所指的方向包抄过去。
“保保!韦继!你们快来!队头受伤了!”本要跟着去追的吴保保和韦继听到喊声,顿时大惊失色,立刻折返过来;同队的另外两人也闻讯赶至。
借着火把的光亮,众人看向躺在王九荣怀里的姚大年——他的脖子上插着一支箭,箭头从后颈入、从喉头出,鲜血正汩汩往外冒。
“队头……队头您莫吓我呀!”
王九荣紧紧握住姚大年的手,哽咽着一声声唤他。
姚大年大张的嘴巴里溢满鲜血,早已说不出话,眼神里只剩对生的渴望与对死的恐惧。这样的伤,就算是神仙来了也无济于事,在场众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一时间哭声四起。
吴保保拖着沉重的具身甲,在姚大年面前跪下,泣声道:“队头,俺知道您放心不下家里老小。可咱们当初不是说好了吗?活着的要替死了的照顾家。咱们这几个弟兄都在,就算咱们自己不吃,也绝不会让您家里人饿着!更何况咱们乐亭营,啥时候亏待过战死者的家眷?”
其他人也跟着吴保保,指天对地地发誓。或许是这份保证起了作用,或许是姚大年自知命不久矣,原本还在挣扎的他忽然静了下来,眼神也恢复了平静。
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搂着自己的王九荣身上。
“队头……”王九荣的眼泪簌簌往下掉。
怀里的姚大年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像是在安抚。随后,他从喉管里艰难地呼出最后一口气,脑袋一歪,再无声息。
“队头!!!!”
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嚎从这里直冲天际,抵达顶点后,又向四周散开。
旗总此时也带人赶了回来,见此情景,也忍不住红了眼眶,重重叹了口气。他将手里提着的一颗脑袋摆在姚大年的尸身前。
就是这个躲在河道里奄奄一息的蒙古伤兵,用全身最后一丝气力射出一箭,夺走了他手底下这个得力什长的命。
旗总在心里也满是自责:若是当初没下令割耳,没下令点火把,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哭了一阵后,身强体壮的吴保保抱起姚大年的尸身,带头往回走。
韦继从地上站起来,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轻声道:“队头,俺数过了,天上就一个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