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秦牧阳面无表情,不为所动,他又立刻转换策略,开始大倒苦水,诉说王府开销如何巨大:
“你们只看到王府进项,却不知开销更大啊!王府上下数千口人要吃要喝,宗室子弟婚丧嫁娶要赏赐,宫殿苑囿要修缮,还要按时向朝廷进贡……这哪一样不是天文数字?去岁光是修缮被孙可望贼兵损坏的殿宇,就花了十好几万两!实在是入不敷出,囊中羞涩啊!”
他摊开双手,一副“我真的没钱”的无赖模样。
他甚至试图偷换概念,想要蒙混过关:
“要不这样……本王王府库藏中,还有不少前朝的古玩字画,皆是价值连城的珍品!本王愿将它们捐出,充作军资!比如那幅唐伯虎的真迹,还有那尊宣德炉……”
他想用这些不易估价、且难以快速变现的物件来抵充巨额的银两和田产。
然而,他的所有表演和伎俩,在督查行署有备而来的三人面前,显得苍白而可笑。
秦牧阳始终端坐如山,面色冷峻,如同庙里的金刚。他
根本不去接朱至澍那些哭穷诉苦的话茬,只是每当朱至澍试图压低数额或转换方式时,便用冰冷的目光扫过去,重复那句最核心的要求:
“王爷,此乃柱国钧旨,亦是朝廷亟需。五万顷田,二百万两银,乃最低之数,不容折扣。”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在宣读一道判决书。
魏文正则扮演了数据支撑和法理驳斥的角色。他举止依旧沉稳,但言辞犀利,每次朱至澍提出一个借口,他便能立刻从袖中或身旁属官手中接过一份卷宗,不紧不慢地予以回应。
“王爷言及修缮费用,据查,去岁王府营造司账面支出仅为八万两,且多数用于新建戏楼园林,而非修缮旧殿。”
“王爷提及宗室用度,按《皇明宗禄条例》,郡王以下宗室俸禄皆由朝廷太仓支付,王府只需负担亲王本支,年例不过三万两。”
“至于古玩珍品,柱国大人有令,军需紧急,只要现银与可即刻征收粮赋之田产。书画古玩,需耗时变卖,远水难救近火,恕不能接受。”
他引用的数据具体而微,引用的律法条条框框,堵得朱至澍哑口无言,冷汗涔涔。
而杨海龙则在一旁,时不时地插上一两句看似无心、实则戳心窝子的话。他瞪着大眼睛,一副“我不懂你们那些弯弯绕”的耿直模样:
“王爷,您这王府比我们十个村子加起来都大,柱子都是金丝楠木的,谁哭穷你也不能啊!”
“哎呀,王爷,钱没了还能再挣,这要是……咳咳,我听说那蓝玉当年也挺横的,结果皮都让人扒下来当鼓面了……当然我就是瞎说,王爷您别往心里去!”
“您看您这茶杯,怕是够我们村吃一年了吧?拔根汗毛都比我们腰粗,您就别跟我们这些小人物抠搜啦!”
他的话粗俗直白,甚至有些僭越失礼,却总能恰到好处地打破朱至澍试图营造的悲情气氛,把他拉回残酷的现实,气得朱至澍脸色铁青,胸口发闷,却又不好跟一个“粗人”一般见识,只得狠狠瞪他几眼。
最终,在参观了那阴森可怖的蓝玉人皮所带来的巨大心理冲击,以及督查行署显然已经将他家底摸得一清二楚、毫无转圜余地的双重压力之下,蜀王朱至澍感觉自己所有的防御都被彻底粉碎了。
他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彻底失去了精气神,身体瘫软在那宽大的太师椅里,面色灰败如土,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华丽的藻井,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出沙哑无力的声音,最终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像是要驱赶走什么令人绝望的东西:
“罢了……罢了……容我……容我再考虑考虑……此事……此事关乎重大,总得让小王……细细思量一番……筹措一二……可否……”
他知道硬抗下去绝无好处,但让他立刻点头答应这如同剜心割肉的条件,实在是做不到,只能试图拖延,期盼能有一丝转机。
秦牧阳见今日已将其心理防线彻底击垮,目的基本达到,也不好再过度逼迫,毕竟对方仍是亲王之尊。
他站起身,拱手一礼,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提醒:
“既然如此,下官便先行告退。只是王爷,柱国大人军务紧急,还望王爷早做决断,以大局为重。下官明日再来聆听王爷示下。”
说完,便带着魏文正、杨海龙等人行礼告辞,留下蜀王朱至澍一人,如同泥雕木偶般瘫在椅中,对着满室奢华,感受着前所未有的痛苦和绝望。
督查行署衙门内,气氛凝重。秦牧阳详细地将与蜀王朱至澍会面的全过程,包括蜀王的哭穷、狡辩、试图抵赖以及最后瘫软妥协却仍想拖延的姿态,原原本本地向魏渊禀报了一遍。
他本以为魏渊听完后会勃然大怒,或者至少会冷笑嘲讽几句蜀王的吝啬愚蠢。
然而,出乎秦牧阳的预料,魏渊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公务。
直到秦牧阳汇报完毕,垂手而立等待指示时,魏渊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沉默持续了数息,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突然,魏渊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般刺入耳膜,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秦牧阳!”
猛地被直呼其名,秦牧阳浑身一个激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挺直胸膛,双脚并拢,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朗声应道:“属下在!”
以他对魏渊的了解,这种语气,这种神态,绝非是要采纳蜀王那“考虑考虑”的拖延之策。他知道,蜀王要倒大霉了!而且恐怕不是破财就能消的灾!
果然,魏渊接下来的话,如同一道道九天雷霆,轰然炸响在书房之内:
“蜀王朱至澍,世受国恩,罔顾君父!吝啬妄为,聚敛无度;藐视国法,纵容豪奴;至江山社稷之危难于不顾,守一己之私情而废天下之公法!致使隆昌等地百姓流离失所,冤狱丛生;更致使朝廷命官姚广兴因此丧命!其行径恶劣,实乃宗室之耻,国法难容!”
魏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
“我魏渊,以大明柱国太宰、总督全国军政事务、摄行朝政之权宜,今日裁定:对蜀王朱至澍,施以‘除国’之严惩!”
除国?!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秦牧阳的心口!
纵然他早有心理准备,也被这惊人的决定震得头皮发麻,脑中一片空白!
除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撤销蜀藩封号!废除蜀王爵位!收回所有蜀王府的封地、田产、府库、仪卫……
自洪武朝太祖皇帝分封第十一子朱椿为蜀献王以来,传承了近三百年的蜀藩一脉,就此断绝!
这可是大明开国之初便存在的一等藩国啊!说没就没了?!
这惩罚之重,远超秦牧阳的想象!
他原本以为最多是罚没大半家产、严词申饬、甚至圈禁了事,没想到魏渊竟然直接祭出了“除国”这柄对待宗室最严厉的铡刀!
魏渊的命令还在继续,冰冷而无情:
“即刻褫夺朱至澍蜀王爵位、冠服!查封蜀王府一切资产、账册、府库!将其本人及其核心眷属,严密押送至京师,交由宗人府看管羁押,非诏不得出!”
“并将此裁定,明发天下诸藩、各省府州县!昭告世人:国法如山,无论皇亲国戚,勋贵宗室,凡有作奸犯科、祸国殃民者,皆一视同仁,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秦牧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但他不愧是魏渊精心挑选的干吏,执行力超绝。尽管内心震撼得无以复加,脑子甚至还没完全消化这石破天惊的决定,他的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他再次猛地一磕脚跟,压下所有的震惊和杂念,声音因为极度紧张而显得有些沙哑,但却异常坚定、毫不犹豫:
“遵命!属下这就去办!”
对于魏渊的命令,他不需要理解,不需要质疑,只需要百分之百、不打折扣地执行!这就是他秦牧阳的信条!
他立刻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书房,甚至来不及擦一下额角瞬间渗出的冷汗。
他必须立刻调集人手,以最快的速度、最雷厉的手段,去执行这道足以震动整个大明宗室、甚至改写历史的“除国”令!
书房内,只剩下魏渊一人。他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成都城的景象,目光深邃而冰冷。
拿下蜀王,除其封国,不仅是为了获取钱粮军资,更是为了杀鸡儆猴,彻底震慑天下那些还在观望、甚至心怀鬼胎的藩王宗室、豪强勋贵!
他要让所有人都明白,在这乱世之中,旧的秩序和特权已经行不通了,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而蜀王朱至澍,这只最肥、最吝啬、也最不识时务的“鸡”,正好用来祭旗!
“既然你不想体面,那我就帮你体面好了。”
确实,在如今这个大明,没有人有和魏渊谈条件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