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落狭窄的街道和残破的院落,此刻成了死亡陷阱。
孙可望的部队被轻易地分割、撕裂、包围。许多人甚至还没找到自己的武器,就被马蹄踏翻在地;有的刚爬上马背,就被数支长矛同时刺穿;试图结阵的军官们,转眼就被汹涌而来的敌骑淹没。
“挡住!给我挡住他们!”
孙可望目眦欲裂,在亲兵舍生忘死的护卫下,挥舞长刀格开一支射来的流矢。
他看得分明,刘文秀那双充血的眼睛,如同锁定猎物的猛兽,穿透混乱的战场,死死地钉在他的身上。那目光中的恨意,滔天巨浪般拍打过来,让他心底发寒。
他知道,这不是战场较量,这是不死不休的复仇!没有任何转圜余地。
亲兵队长大吼着,率领最后几十名悍勇的老兵,试图反冲锋,为孙可望争取一线生机。
他们像礁石一样短暂地挡住了汹涌的黑色浪潮,但旋即被更多的敌人淹没、撕碎。马匹哀鸣着倒下,战士的血染红了黄土断壁。
孙可望看到刘文秀的长枪如毒蛇出洞,精准地挑飞了他一名亲兵的咽喉;他看到那杆“刘”字大旗如同死神的指引,所到之处,己方的抵抗迅速瓦解。
他的军队,他最后的依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土崩瓦解,变成待宰的羔羊。
村庄彻底化作了修罗场。哭喊声、惨叫声、兵刃碰撞声、战马嘶鸣声交织在一起。
火焰不知何时被点燃,开始在茅屋和木棚上蔓延,浓烟夹杂着血腥味,直冲云霄,景象凄惨宛如地狱。
一支流矢擦着孙可望的脸颊飞过,带起一道血痕火辣辣地疼。他猛地一哆嗦,最后的侥幸心理彻底粉碎。
“大王!走!快走啊!”
仅存的几名亲兵死死护着他,用身体替他挡开攻击,声音凄厉。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孙可望环顾四周,尽是溃散和死亡。他的将旗倒了,队伍散了,败局已定。无尽的屈辱、愤怒和恐惧攫住了他。但他不想死,绝不能死在这里!
“走!”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猛地调转马头,不再看那片血腥屠场,也不再看那越来越近的“刘”字大旗和那双仇恨的眼睛。
他在最后十余名忠心亲兵的拼死掩护下,如同丧家之犬,朝着村庄另一侧人马相对稀少的方向亡命冲去。
亲兵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用生命为他拖延着哪怕一瞬的时间。箭矢不断从耳边呼啸而过,身后刘文秀愤怒的咆哮和追击的马蹄声紧追不舍。
他伏在马背上,不顾一切地抽打着战马,冲过燃烧的房屋,踏过同伴和敌人的尸体,撞开零星的阻拦,甚至能感到身后追兵刀锋划破空气的寒意。
终于,他冲出了村庄,冲进了村外那片枯树林。
身后追兵的呼喝和马嘶仍未断绝,但他凭借对地形的微弱熟悉和麾下用命换来的短暂迟滞,拼命打马,向着更深处、更黑暗的地方逃去。
不知奔逃了多久,身后的喊杀声终于渐渐远去,最终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自己如同风箱般剧烈的喘息心跳。
他不敢停歇,直到战马口吐白沫踉跄倒地,他才狼狈地滚落在地,挣扎着爬起来。
环顾四周,只有一片死寂的荒原和稀疏的林木。身边,再无一人相随。
寒风刮过他染血的脸庞,带来刺骨的冰冷。他的大军,他的野心,他的一切……在这一天,在这片无名的废墟村落,被刘文秀复仇的铁蹄彻底碾碎。
孙可望望着来路的方向,那里火光隐约映红了一片天穹,他最终只能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不甘和极致恐惧的粗重喘息,然后转身,一瘸一拐地、头也不回地没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孙可望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陡坡,茂密的树丛和荆棘立刻将他包裹,枝叶抽打在脸上、手上,火辣辣地疼。
他顾不得这些,只能凭借求生的本能,沿着那几乎被荒草淹没的、仅容一人通过的车辙痕迹,深一脚浅一脚地拼命向前奔跑。
高可及腰的草丛被他剧烈地拨开,发出持续不断的“沙沙”声响,在这寂静的林中,这无异于为追兵指明了方向。
果然,坡顶上传来几声呼喝和马匹不安的嘶鸣,几支箭矢“嗖嗖”地射落在他身后的树干和泥土里。
“下面有人!追!”
“妈的,这破地方马下不去!下来几个人!”
孙可望的心沉到了谷底,但他不敢有丝毫停顿,反而更加奋力地向密林深处钻去。
他听到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兵器刮擦树木的声音,追兵下来了,而且不止一个。
但他们显然极不情愿,咒骂声清晰地传来:
“真他娘的倒霉!摊上这苦差事!”
“这鬼地方,兔子都不拉屎,能有什么大人物?肯定是吓破了胆的小喽啰。”
“快点搜完回去复命,别让大部队跑远了!”
这些抱怨给了孙可望一丝微弱的机会。
追兵并不确定他的身份,且心思浮躁。
他利用复杂地形,在枯木缠绕、沟壑纵横的林地间穿梭,时而匍匐,时而急转,竭力拉开距离。
经过一番惊心动魄的追逐和周旋,凭借着一股狠劲和绝境下的爆发,孙可望终于利用一处深沟的掩护,先后解决掉了这几个徒步追来的、心不在焉的明军士兵。
过程短暂而血腥,他甚至能感到温热的液体溅到脸上。做完这一切,他几乎是脱力地靠在潮湿的树干上,大口喘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蹦出胸腔。
不敢久留,他剥下一套相对完整的明军号衣套在自己狼狈不堪的内衬外,捡起一把腰刀,辨认了一下西方,便开始了他长达一整夜的亡命穿行。
清晨,冰冷的河水拍在脸上,短暂地驱散了极度的疲惫和恐惧。
孙可望趴在小河岸边,贪婪地喝了几口水,冰凉的河水划过喉咙,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怪异味道。他皱起眉头,下意识地抬头向上游望去。
金色的阳光洒在河面,波光粼粼,本该是一幅宁静的景象。然而,一具肿胀、漂浮着的尸体,正顺着水流缓缓而下,打破了这份虚假的安宁。
那身破烂的衣衫,那背上触目惊心的雕翎箭簇,孙可望瞳孔一缩,啐出口中残留的河水,恶狠狠地骂道:
“妈的!老子就说这水的味道怪怪的!”
说完这话,孙可望猛地一怔,这个场景,似乎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尸体越漂越近,当那张被水泡得惨白浮肿、却依旧残留着几分熟悉轮廓的脸映入眼帘时,孙可望浑身一僵,那是林子!他身边最忠心耿耿的亲兵之一!昨夜突围时还曾拼死护在他身前!
巨大的惊悸和危机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想也没想,“仓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朴刀,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芦苇丛。
河岸寂静,只有流水声和风吹芦苇的沙沙响。
就在这时,身后一股恶风猛然袭来!
孙可望汗毛倒竖,用尽全身气力向前猛地一扑!
“噗通!”
他重重砸进河里,冰凉刺骨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但也恰恰躲过了那致命的一击。
河面上的宁静被彻底打破。
孙可望挣扎着从水中冒出头,呛咳着,抹去脸上的水。
只见河岸边上,不知从哪里一下子冒出了十几个汉子!
这些人衣衫褴褛,面色凶狠,手持棍棒、草叉、锈蚀的刀剑,看装束绝非官军,倒像是啸聚一方的土寇或者逃难的乱民。
这些人根本不问青红皂白,见他露头,立刻骂骂咧咧地举起手中的长木棍,没头没脑地朝着水中的他狠狠拍打过来!
“打死他!打死这个落水狗!”
“打!给死去的乡亲报仇!”
“哎!瞅准点打!别让他上来!”
这是一个不太大的声音传出。
“他好像穿的是官军的衣服,乡亲们咱们看看...”
孙可望本就不善水性,身上湿透的衣物更是沉重无比。
他在水中拼命扑腾,躲避着如同雨点般落下的棍棒,河水被他搅得一片浑浊。
几记沉重的敲击落在他的后背和肩膀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呛进去更多河水。
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
他脑中飞速旋转,猛然意识到问题所在,是身上这套抢来的明军号衣!
这些人应该是恨极了官军的百姓或者与官军为敌的武装!
他急忙在水中奋力挣扎,试图大喊解释:
“误会!兄弟们误会了!我不是官军!我不是官军啊!自己人!”
然而,他的喊声在混乱中显得微弱而可笑。岸上的人听完这话,先是一愣,而后有人试探的问道:
“你不是官军?”
“不是!我不是!我是大西军!大。。。”
孙可望的话还没有说完,话音未落,一根特别粗重的棍子带着风声狠狠砸下,孙可望躲闪不及,额角猛地一痛!
“嗡——”的一声,眼前瞬间金星乱冒,天旋地转。
“呸!狗流贼!打的就是你!”
“乡亲们,就是这伙人霍霍了林家铺子!打!往死里打!”
溺水的孙可望听到岸上有人在高喊:
“大哥!他说他不是官军!”
另一个粗豪的声音恶狠狠地回应:
“奶奶的!那就对了!不是官军,定是溃散的流贼!弟兄们,使劲打!拿了首级说不定还能换点粮食!”
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彻底淹没了孙可望。
意识开始模糊,冰冷的河水不断涌入鼻腔和口腔,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沉去。
挥舞的手臂越来越无力,岸上的叫骂声和棍棒拍打水面的声音仿佛也越来越远……
他最后的念头是无比的荒谬和讽刺。
刚从官军精锐的追杀中侥幸逃生,难道竟要莫名其妙地死在一群不明来历的乡民乱棍之下?
原本无法呼吸的孙可望突然变的不那么难受了,他仿佛看到了义父张献忠,正在骂骂咧咧的朝他走来。。。
人生。。。命运。。。还真是。。。龟儿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