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工阁内,弥漫着一种与栖霞苑其他地方截然不同的气息。
檀香与兰草香被浓烈的金属、矿石、硫磺、硝石以及各种化学制剂混合的复杂气味所取代。
空气干燥而微带粉尘,光线透过高窗,在布满工具与零件的工作台上投下清晰的光柱。
这里没有莺声燕语,没有丝竹管弦,只有金属的碰撞声、器皿的摩擦声、火焰的燃烧声,以及一种近乎凝滞的专注氛围。
楚惜灵端坐于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工作台前。
靛蓝工装纤尘不染,左臂的纱布已拆,只余一道淡粉色的疤痕蜿蜒在白皙的皮肤上,如同一条沉睡的幼蛇。
她乌发简单地绾在脑后,用一根银簪固定,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冷的侧脸。
琉璃护目镜片后,那双专注的眼眸锐利如鹰隼,正透过一架特制的、带有螺旋调节旋钮的铜制放大镜,仔细观察着掌心一枚米粒大小、闪烁着幽蓝光泽的晶体。
“折射率1.76,硬度9,熔点极高……”她低声自语,声音清冷平静,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指尖捏着一根特制的钨钢探针,在晶体表面极其轻微地划过,留下一条几乎不可见的痕迹。
“杂质含量低于万分之三,符合聚焦透镜要求。”
她放下放大镜和晶体,拿起炭笔,在一张铺开的、绘满复杂几何图形和公式的羊皮纸上快速记录下数据。
图纸上,标注着“高精度瞄准镜核心元件参数”。
“灵儿……”林臻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他并未着常服,而是一身玄色劲装,外罩同色薄氅,显然刚从演武场过来,身上还带着一丝未散的汗意与铁血气息。
楚惜灵并未抬头,只是应了一声:“夫君。”
指尖依旧在图纸上快速勾勒。
林臻走到工作台旁,目光扫过台面上琳琅满目的物品:精密的游标卡尺、各种型号的锉刀刻刀、盛放着五颜六色粉末的琉璃瓶、几块形状奇特的金属锭、还有那个刚刚被她放下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晶体。
“此物便是金刚石?”林臻拿起那枚晶体,入手冰凉坚硬。
“是。”楚惜灵终于停笔,抬眸看向他,“产自黑石山矿脉深处,极稀极硬。可研磨切割,亦可聚光。”
“聚光?”林臻挑眉。
“嗯。”楚惜灵指向图纸上一个复杂的透镜组结构,“掷弹筒射程已至三百步。然精度受风力、目测误差影响仍不足。若加装此瞄准镜以金刚石为透镜核心,辅以精铜镜筒,刻度标尺可大幅提升首发命中率。”
“你是说将焚天雷用于精准狙杀?”林臻目光微凝。
“非也。”楚惜灵摇头,“此镜亦可用于远程观测,测绘地形,改良火枪乃至民用勘探,开凿隧道皆可。”她顿了顿,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微光,“杀戮非其本意。精准方为利器之魂。”
林臻沉默片刻,放下金刚石:“果然,还得是你。”
“分内之事。”楚惜灵垂下眼睑,继续在图纸上标注。
“伤势可还疼痛?”林臻目光落在她左臂的疤痕上。
“偶有隐痛,无碍。”楚惜灵声音平静,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那道疤痕。
“橙萱……”林臻看向侍立一旁的橙萱。
“在!”橙萱连忙应道,“夫人每日按时服药,药浴,针灸不曾间断,军医说恢复已是极好。”
“嗯。”林臻颔首,目光转向工作台另一端,那里摆放着几个特制的双层铅盒,“稳定剂民用转化进展如何。”
楚惜灵放下炭笔,走到铅盒旁,打开其中一个。
盒内并非焚天雷原型弹,而是几块形状不规则、表面粗糙的黑色块状物。
“硅藻土-三号稳定剂混合硝化甘油,配比七三。撞击感度降至千分之一,可塑性增强。此物用于矿山爆破,开山碎石,效率提升五倍。安全提升十倍。”
她又打开另一个铅盒,里面是粉末状混合物,“此乃缓释型配方。遇水缓慢释放能量,可用于松动冻土,开凿运河,不伤根基。”
“甚好。”林臻眼中精光一闪,“工部对此可有兴趣。”
“工部尚书三日前曾遣人旁敲侧击。”楚惜灵声音清冷,“言什么国之重器当慎用,然民生所需亦不可废弛。”
“宋正林这老狐狸……”林臻嘴角勾起一丝冷笑,“灵儿如何应对。”
“妾身只言此乃殿下之令,一切待殿下定夺。”楚惜灵道。
“灵儿应对得体。”林臻赞许道,“此物利国利民,配方不可轻授,可由焚雷司专营生产。工部按需采购,利润三成归府库,七成投入格物院继续研发。”
“妾身明白。”楚惜灵应道。
“你的格物院筹建如何。”林臻问。
“选址西山观星台旧址,图纸已毕,需银钱五万两,工匠百人。通晓格物、算学、匠作之才至少十人。”楚惜灵语速清晰。
“准。”林臻毫不犹豫,“银钱找俪儿支取,工匠找工部调拨,人才着吏部张榜招募。凡有真才实学者,不拘出身,厚待之。”
“谢夫君。”楚惜灵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
“灵儿陪为夫走走。”林臻忽然道。
楚惜灵微微一怔,随即点头:“好。”
两人走出百工阁,沿着回廊缓步而行。
春日暖阳洒在身上,驱散了工坊内的微寒与粉尘气。
楚惜灵习惯性地落后林臻半步,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庭院中抽芽的草木上。
“灵儿看这海棠,开得甚好。”林臻停在一株海棠树下。
楚惜灵抬头望去,枝头花苞点点,粉白相间,在阳光下娇嫩欲滴。
“嗯……是很好。”她声音依旧平静。
“南楚也有海棠吗?”林臻问。
“有,南麓有一片野海棠,花开时漫山遍野。”楚惜灵道,“只是不及此株名贵。”
“名贵与否,花开皆是美景。”林臻折下一支含苞待放的海棠,递给她,“赠予灵儿。”
楚惜灵看着递到眼前的花枝,清冷的脸上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
她迟疑片刻,伸手接过:“谢夫君。”
“灵儿可知为何将此花赠你。”林臻看着她。
楚惜灵握着花枝,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花瓣柔软娇嫩。
她沉默片刻,低声道:“妾身不知。”
“海棠无香。”林臻目光深邃,“然其色清丽脱俗,其质坚韧耐寒,不争春不夺艳,默默绽放,自成一景。如同灵儿心无旁骛,匠心独运,于无声处铸惊雷。”
楚惜灵握着花枝的手微微一紧,清冷的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支海棠,小心翼翼地拢在袖中。
“走吧。”林臻转身,继续前行。
楚惜灵默默跟上,袖中的海棠花瓣,轻轻蹭着她的手腕,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
她看着前方那道挺拔的玄色背影,清冷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悄然融化。
北燕的风雪,断魂崖的硝烟,焚天雷的轰鸣……在这一刻,似乎都远去了。
唯有手中这枝无香的海棠,和前方那个赠花的人,真实而温暖。
......
栖霞苑东侧,“金玉堂”的气象与苑内其他院落截然不同。
少了栖霞苑的庄重、百工阁的沉静、听雪楼的清幽、嬉春阁的活泼、碧波轩的温婉,这里处处透着一种明快而热烈的富贵气息。
庭院中,几株名贵的西府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朵累累压枝,在阳光下娇艳欲滴。
回廊下,悬挂着精巧的琉璃风铃,微风拂过,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玫瑰香氛,混合着新煮的雨前龙井的清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库房深处名贵木料的檀香。
张俪一身石榴红遍地金妆花缎褙子,下着同色绣缠枝莲纹马面裙,云鬓堆鸦,斜插一支赤金点翠嵌红宝石步摇,随着她风风火火的步伐摇曳生姿,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明艳照人的脸上,一双丹凤眼顾盼神飞,精明锐利,如同最精准的算盘珠子,时刻盘算着利益得失。
此刻,她正站在“金玉堂”正厅中央,指挥着几名管事丫鬟布置着新到的货物。
“小心些!这南海珊瑚树可是稀罕物!磕碰一点把你们卖了都赔不起!”张俪声音清脆爽利,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摆到东边博古架最上层!对!就那儿!把那对钧窑天青釉梅挪到下面!”
“是!夫人!”管事丫鬟们连声应诺,动作麻利。
“还有这‘苏绣双面屏风’……展开!对!让开点!别挡光!看看这针脚!这配色!啧啧……这才是上品!”张俪指尖拂过光滑的缎面,眼中闪烁着满意的光芒,“抬到内室去!就放在我那紫檀木拔步床旁边!”
“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