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王府的中堂里,青铜烛台上的九枝灯树正燃得明亮,牛油烛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将绘着《山海经》神兽的屏风映得影影绰绰。
王春生穿着半旧的山文甲坐在紫檀椅上,手按剑柄的姿势却始终保持着护卫营的标准。
腰杆挺直如枪,膝头并拢成线,唯有目光不时扫向雕花木门,铠甲下的中衣已被冷汗浸透,在初春的夜风中透出丝丝凉意。
“大人请用茶。”清脆的嗓音打破寂静,青衫丫鬟捧着青瓷茶盘推门而入,月白裙裾扫过门槛时带起淡淡沉水香。
茶盘上三只莲瓣形茶盏精巧玲珑,盏中云雾茶正腾起袅袅白烟。
王春生慌忙起身,甲胄相撞发出细碎的轻响,双手接过茶盏时竟有些颤抖:“啊!有劳姑娘!”
他什么时候被丫鬟伺候过?都是他伺候别人的。
这突然来一下还真有点不太适应。
更何况这个丫鬟长得好生乖巧。
其实他不知道,王府卖丫鬟的规矩早就改了。
现在是胖的不要,身材不好的不要,年龄大的不要,长相丑陋的不要,皮肤太黑的也不要,说话办事儿不利索的不要。
规矩忒多,但依旧有很多被卖的女儿想进王府工作,因为王府待遇好啊!
不仅没有那些乱糟糟的关系和事儿,还有很高的工钱可以拿。
如果谁家里的丫头可以进王府,那几乎全家都不用愁饭吃,还会有机会晋升,解决家里的问题。
王春生注意到丫鬟鬓角别着的茉莉花新鲜欲滴,想来是刚从后园摘下的。
丫鬟低头躬身,裙摆扬起的角度分毫不差:“大人客气了,这是世子爷特意交代的明前云雾茶,产自蜀地蒙山。”
她退下时,脸蛋还红红的,也不知道是看上了王春生还是如何。
木门吱呀一声再次推开,林臻披着墨绿织金外袍大步流星走进来,胸膛大半敞着,古铜色肌肤上一道斜贯上腹的旧疤在烛火下泛着淡红的光。
他抬腿将雕花脚踏踢到一旁,径自坐在主位上,左脚踩在椅子上,右肘搭着扶手,姿态随意得像是在自家炕头,腰间的玉佩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辛苦了,说吧,蓬莱那边到底什么情况。”林臻的声音带着几分慵懒,却在触及王春生的目光时骤然一凛,显是从温泉池的温情中迅速切换到了公事公办的状态。
王春生赶忙抱拳,铠甲的金属扣环发出轻响:“世子折煞属下了。”
“回世子,蓬莱那边...”王春生从袖中掏出卷宗,把蓬莱发生的以为都告诉了林臻。
“现在夏竹已经移交御史台,过段日子会三司会审。”
“原来是个女县令,难怪啊。”
林臻想起慕容嫣要提拔女官的事情,但没想到她居然偷偷安排了个女县令。
幸亏陈墨过来报告,自己又派人去调查,否则再坚持几天还指不定出现什么乱子呢。
丈夫和妻子行房能判强奸,订了婚圆房也叫强奸,就连没奸进去都叫强奸。
但凡只要是对女人不利的,就都要上纲上线,而男人只能吃亏,无处申冤。
幸好自己阻拦的及时啊。
王春生想起夏竹在公堂上的模样,那个曾穿着赤罗官服、手持惊堂木的女县令,此刻却在候审牢房里写证据清单到深夜,笔尖在羊皮纸上沙沙作响。
“其实属下临走前,本想告诉她该如何断案,可...她只说罪在偏听,却不愿听属下半句劝,眼中满是倔强。”
“不听才是正常的。”林臻忽然坐直身子,目光如刀,“这样的女子,身上都有股子疯魔般的偏执,说不准她内心还有缺陷,对男人有恨意。”
“这是为何呢?”
“谁知道,或许她受过男人的欺负,也或许她看男人主导社会几千年,看不惯了呗。”
“真是岂有此理,她若是我的女人,肯定要吊起来狠狠打一顿不可。”
“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但你该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林臻表情有些玩味。
王春生一愣:“没有啊。”
“我劝你不要有这样的想法。因为你若和她相处久了就会发现,她这个年龄还不嫁人都是有原因的,而年龄大其实是她最小的缺点。”
王春生点头,说道:“世子所言极是,她总说女子贞洁重于泰山,却不知泰山也有崩颓之日。属下亲眼看见稳婆拿着验伤报告手都在抖,可她连看都不看就扔在一旁。可若放任她再为官,怕是又要误判,伤了百姓对律法的信任。”
“呵,那是自然的,不过这个女人我们不能插手处置。你看着吧,就算三司会审,陛下也会把她保下。”
“世子的意思,她会官复原职?”
“不会,陛下不是傻子,知道这个女人有问题,所以会让她从类似县丞之类的二把手做起,也算敲打敲打。因为真正的律法,从来不是拍惊堂木拍出来的,是俯下身来,把每粒尘埃都看进眼里。”
王春生恍然大悟。
“倒是你,该换换地方了。”林臻忽然盯着他的眼睛,目光灼灼,仿佛要将他看穿。
“跟着曹雄在护卫营当警卫员,简直是拿屠龙刀杀鸡。”
他扔过去一封火漆密封的文书,封面上刑部候补主事的朱砂印鲜艳夺目。
“明日去刑部报道,跟着张尚书学断案。学成之后去芜县当县令,现在南边不太平,总有些亲楚的官员还坏事儿。你有练兵的经验,心思也细腻,你去正合适。”
王春生手忙脚乱接过文书,只觉得掌心发烫,封面上的官印刺得他眼眶发热。
“世子...属下何德何能...不过是个护卫...”
“别跟我来这套,我说你行,你当然行。今年的科举推迟到端午了,正是需要人的时候。你即刻去吧,我还有事情。”
王春生握紧文书,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被他硬生生逼了回去。
“谢世子栽培!属下愿为世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得了得了。”林臻笑着踢了踢他的甲胄,“少来这套虚的。”
说完忽然起身披上外袍,腰带随意一系,却自有一股威严。
“我要去御史台见见这位女县令,看看她究竟长什么样能让陛下如此器重。”
“那属下陪您一起。”
“也好。”
......
暮色四合,天际最后一缕霞光被御史台飞檐上的兽首吞没。
林臻踩着青石板上斑驳的光影缓步而行,玄色大氅在晚风中猎猎作响,腰间玉佩与佩剑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王春生与侯春一左一右跟在身后,甲叶摩擦的沙沙声在寂静的甬道中格外清晰。
“世子,御史台酉时三刻便闭门谢客了。”侯春压低声音提醒。
林臻脚步未停。
这个国家,还没有他不能见的人。
很快三人来到御史台大门前。
衙役本来正在打瞌睡,见林臻过来浑身抖个机灵,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参、参见世子!”
声音抖得像风中残叶。
林臻轻笑一声,踏过门槛时带起的气流拂动衙役的衣角:“带我去见夏竹。”
“是!夏大人关在丁字三号院。”衙役连滚带爬起身,腰牌在腰间撞得叮当响,“小的这就带路,这就带路!”
御史台的院落布局如棋盘规整,却比棋盘多了三分森严。
每道月洞门旁都立着石碑,刻着刑不上大夫的篆文。
林臻经过乙字院时,忽听得墙内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混着铁链拖地的声响,在暮色里拖出长长的尾音。
“世子请看,这便是丁字院。”衙役点头哈腰推开斑驳的朱漆门,腐木特有的霉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王春生下意识跨前半步,却见林臻摆手示意他止步。
院中槐树已抽出新绿,细碎的叶子筛下零星光斑。
夏竹正坐在树下的石桌旁执笔书写,素色交领长衫裹着单薄身躯,却掩不住颈间一截凝脂般的肌肤。
听见动静,她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朵墨梅。
林臻的视线掠过她消瘦的肩头,最终定格在微微起伏的胸脯上,腹中暗笑,这女县令倒生得副好皮囊,难怪能让蓬莱县的乡绅们失了分寸。
“夏大人,世子来看你了。”王春生上前半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夏竹这才放下狼毫,起身时衣袂扫过石凳,惊飞了落在上面的麻雀。
“下官参见世子。”夏竹起身时衣袂扫过石凳,惊飞了落在上面的麻雀。
林臻这才发现她腕间系着褪色的月白绸带,衬得肌肤愈发苍白,却将胸前丰盈勾勒得愈发明显。
御史台竟连个像样的刑具都未上,倒像是特意留着这抹春色给贵人赏鉴。
“夏县令好兴致。”林臻踱到石桌前,指尖拂过未干的墨迹。
他忽然倾身,温热的气息拂过夏竹耳畔:“在写《女诫》还是《女训》啊?”
这话带着三分戏谑。
夏竹后退半步,后腰撞上槐树粗糙的树皮。
她却抬眸直视林臻,三十四岁的妇人眸光竟比少女更灼人:“下官从来不写那些限制女子的文字,而是在写《蓬莱水利疏》,昨日观星台报说黄河将有汛情。”
她转身时,林臻瞥见宣纸边缘密密麻麻的批注,竟是用朱砂笔写的注解,字迹力透纸背。
林臻反手握住那只递账册的柔荑,触手温软如玉,却带着练字磨出的薄茧。
这个动作过于大胆了。
以至于侯春和王春生都是面面相觑。
府里那么多漂亮夫人,而林臻却还在勾搭别的女子。
果然啊,男人都是喜新厌旧。
殊不知,林臻根本没有这个想法。
“夏县令。你在蓬莱的所作所为本世子已经知道了,你可知道你会面临什么处罚吗??”
“不管是什么处罚,你先放开我。”夏竹缩了缩手,但没能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