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韶捂着脸,一时气得说不出别的话,才斥了一句,“你!”
阿磐已带人进了大殿。
赵媪咣当一声关了门,险些夹住廊下那人的指节,只听得那人闷叫一声,赶紧地把手缩了回去。
进了殿,人就似上了岸的鱼,在外人面前强撑着的气,已松了个七七八八。
可看到了椒房,原本发了白的脸色也就欢喜地红润了起来。
这椒房真美啊。
椒房,以椒涂壁,取其温也。(出自《汉宫仪》)
籽粒繁多,生命顽强,取其蕃实之义也。
你瞧这椒房之内,香檀为榻,镶以珊瑚。
红罗为帐,饰满了翡翠。
锦衾绣枕上还遵从晋国民间的习俗,以枣子、荔枝、板栗、桂圆、花生撒帐,撒得满满当当,求的是多子多福。
谢玄的心,她怎能不懂呢。
因了懂得,人也就好了起来,也就有了力气。
隔着殿门,还听见殿外的人气得跳脚,“嫂嫂,那我们便走着瞧吧!”
走着瞧便走着瞧,如今她是王后,握有玺绂,还怕他一个安北侯不成。
再别妄想以后还有什么时候能软禁监视她了,这样的时候,以后也都休想再有了。
外头的人狠狠的不解气,脚步声才远了几步,又顿住,朝着侍立廊下的宫人斥道,“谁敢出去多嘴半句,本侯拧断他的脑袋!”
宫人们骇得扑通扑通仓皇跪伏在地,汗洽股栗,不敢抬头,“君侯开恩呐!奴家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君侯开恩呐!”
“奴家发誓,奴家什么也不知道!君侯开恩.........”
赵媪趴在门缝上瞅,眼见着外头的人冷声一声抬步去了,这才拍着胸脯舒着气,“走了走了,娘嘞,这瘟神可算走了!”
殿里的人这才放下心来,赵媪吩咐道,“快给娘娘更衣吧,娘娘累坏啦。”
白珠和青蔷连忙应了,搀阿磐在软榻坐下,这便为她脱下吉服,摘下金簪、玉佩与串珠。
身上一轻,人也松快了不少。
赵媪是个闲不住的人,招呼完外边便进椒房准备铺榻了,一进去就惊叹一声,“大王真是用心了,娘娘快看,这椒房真喜庆啊!”
是啊,多喜庆啊。
婢子扶她进了椒房,赵媪已把锦衾收拾干净,扶她上了榻,锦衾一拉,把人裹得严实,“娘娘最近熬坏了,好好睡一觉吧。”
阿磐懒懒应了,“宴饮结束后还要去宗庙祭祖,大王来了叫醒我。”
赵媪欢眉笑眼的,“放心吧,大王来了嬷嬷叫你。”
阿磐乏极了,也就阖上了眸子。初时脑袋里还是砰砰乱跳,跳得头疼,依稀听见白珠轻声说话,“大家宰也去睡一会儿吧,奴和青蔷在殿外守着,大王一来,便叫醒家宰。”
赵媪笑呵呵地应了,老妇人也是一夜折腾,没有合眼,听着也是哈欠连连的,再没了说话的声响,大抵也在外头软榻上卧下了。
后来前殿的礼乐声也小了,殿内一静,椒房气味清香,脑袋里的锣鼓慢慢地也就不敲了,人陷在锦衾帛枕里暖融融的,舒缓了许多,也就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睡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的时候天光已暗,阿磐蓦地起身,“嬷嬷!”
见谢玄正坐在榻旁,君王的大裘冕已换成了舒软的常服,人还没有说话,一盏水先递了过来。
还是那一贯低沉温润的声音,“渴了吧。”
阿磐就着那人的手饮了大半盏,水温不烫也不凉,温的将将好。
阿磐歉然道,“妾睡得沉,错过祭祖了,不合礼制,该怎么办呢?”
崔若愚人虽没有到,但王后因睡过头而未能祭祖的风声,有安北侯那样的大嘴巴,必很快就要传到老者的耳中。
那人竟没有一点儿责怪之意,只是温和地笑,烛光映得他的眸子闪闪发亮,“明日,后日,大后日,哪日都不晚。”
把她清瘦纤细的柔荑卧在掌心,他说,“晋国的礼制,我们来定。”
唉,凤玄啊。
他真是一退再退,不知要退到什么地步去。
阿磐问他,“定国公会不会说什么,他心里一定生气。”
那人笑道,“先生昨日撞得厉害,起不了身,好不容易撑着来,敕封后也就回府了。”
原来是这样,那就不算是他有意不来。
那人叹道,“他是个刻板守旧的人,年纪又大了,可劳苦功高,孤怕他出事,不好当面说什么。但总有办法,有些话他说的不妥当,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阿磐笑,“定国公是国之重臣,妾心中钦佩,也明白他的苦心,不会往心里去。”
那人轻抚她的乌发,“阿磐,你是孤的王后,什么也不要担心。”
忽而想起有一回,也不记得是多久前了,她问谢玄,“哪怕这桩错事误了夫君大业,夫君也依旧会为我做主吗?”那似乎是怀王五年的长夏,第一次与谢玄去大梁,也是第一次与他一同进宫,那时候,小惠王都要向王父叩拜牵马。
他从来也没有第二个答案。
那人还说,“阿磐,但愿你想哭的时候就哭,想笑的时候就笑,做个自在的人。”
谢玄就是她的夫君,她有什么话是不能与他敞开心扉,好好地说一说呢,因而阿磐轻言细语地告诉那人,“妾从前身份低微,不敢在大人面前哭。如今做了王后,还是不敢在君王面前哭。”那人耐心问道,“为什么呢?”
她说,“妾想做母仪端方的人。”可那人笑,象牙雕铸一般的指节在她脸颊流转,“阿磐,做你自己吧。”
做她自己。
做最原本的那个阿磐。
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哪日不是战战兢兢,过得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做原本的自己实在是这世间最难得的一桩啊。
可晋阳要她做自己。
忽而一声爆裂,烟花自晋宫上空骤起。
初时一朵两朵,后来连绵不断,数不胜数,将整个晋阳映得流光溢彩。
千盏宫灯同时点亮,建章宫龙凤烛台高燃,大晋的王宫又一次黄门鸣鼓,金屋笙歌。
赵媪欢欢喜喜地带人进了殿,婢子们一溜两行,手中托盘满满当当,“恭贺大王娘娘,百年好合,多子多福!”
是该奉汤沃盥,同牢合卺了。
这是一场堂堂正正地昏礼。
光明正大,敬慎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