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的炭火盆烧得正旺,偶尔爆出一两星火花,在这死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卫渊蹲在地上,手里摆弄着一截刚削好的毛竹筒。
这竹子是特意挑的老竹,壁厚、结实,里头填了他从江南带来的“土特产”——提纯过的硝石粉,混着捣碎的木炭和硫磺,中间还夹杂着几十枚生锈的铁蒺藜。
“这玩意儿真能飞三百步?”周宁站在一旁,看着那堆伪装成茶叶箱子的发射架,咽了口唾沫。
他是个生意人,账算得精,但这种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还是头一回见。
“飞不过去,咱们今晚就得被人剁碎了喂狼。”卫渊没抬头,手指灵活地将引信塞进竹筒尾部,用蜡封死,“记住,严禁试射。这响动太大,一声就能把乌力的探子招来。运到白登山西侧山谷,在那儿等着,没我的信号,谁要是敢手抖点火,老子先砍了他。”
周宁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重重点头,招呼着几个心腹亲兵,趁着夜色将那三百具“飞火箭”装上马车,沿着羊肠小道悄无声息地摸向山谷。
送走了周宁,卫渊转身进了里间。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着药香扑面而来。
雪姬醒了,正靠在软枕上,脸色比那窗户纸还白。
她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卫渊,像是在审视一个怪物。
“为什么救我?”卫渊拉过一张马扎坐下,没那个闲工夫跟她打哑谜。
“我欠你一条命。”雪姬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是含了一把沙子,“上次在金陵画舫,那壶酒里有毒,你没喝。”
卫渊挑了挑眉,没接话。
那次他纯粹是嫌酒太次,倒是没想到误打误撞结了个善缘。
他也没追问,只对外头喊了一声:“端进来。”
一名亲兵端着个托盘进来,上面搁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肉粥,撒了一把切得极细的野葱花,那股子膻香味儿直钻鼻子。
“趁热吃。”卫渊把碗往她面前一推,“多加了胡椒和陈醋,和你小时候在边市偷嘴吃的那家味道一样。”
雪姬原本冷硬的表情瞬间裂开了一道缝,捏着被角的手指猛地收紧。
她是个死间,身世是绝密,这男人竟然连她幼年在边市流浪的口味都摸得一清二楚。
她低下头,没说话,只是默默端起碗,一口一口地吞咽。
滚烫的粥水顺着喉咙下去,把五脏六腑里那股子透骨的寒意逼散了不少。
吃完粥,雪姬挣扎着起身,捡起地上的半截炭条,在羊皮垫子上画了起来。
线条很简单,却极精准。
“这是乌力的主营。”她指着中间的一个圆圈,“今晚子时,他的亲卫队换防,会有半柱香的空档。而且……”她的笔尖在营地西北角重重一点,“这里是马厩,挨着粮草堆,今晚风往东南吹。”
卫渊盯着那幅图看了半晌,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笑意。
“谢了。”
子时三刻,暴风雪如期而至。
狂风卷着鹅毛大的雪片,把天地间搅得混沌一片。
这种鬼天气,连最警觉的猎犬都缩在窝里不敢露头,正是杀人放火的好时机。
白登山西侧,吴月趴在雪窝子里,睫毛上结了一层白霜。
她身后是两千名轻骑,战马都衔了枚,马蹄裹了布,静得像是一群幽灵。
“放!”
随着卫渊的一声令下,远处山谷中骤然腾起一点火光,紧接着是无数点。
“嗤——嗤——嗤——”
尖锐的啸叫声撕裂了风雪的咆哮。
三百支“飞火箭”拖着长长的尾焰,如同愤怒的火龙,划破漆黑的夜空,一头扎进了乌力的大营。
并不是每一支都射得准,但这玩意的动静太吓人。
尤其是落在马厩里的那几十支,炸开的瞬间,铁蒺藜乱飞,火药爆燃。
受惊的战马发疯一般嘶鸣,挣断缰绳,浑身带火地冲破围栏,不管不顾地撞向旁边的粮草堆。
风助火势,火借风威。
刹那间,乌力的大营变成了一片火海。
“炸营了!长生天降罚了!”惊恐的喊叫声此起彼伏。
卫渊站在高坡上,冷眼看着下面的混乱。
那些受惊的战马就是最好的先锋,它们在营地里横冲直撞,将那些试图集结的士兵踩成肉泥。
乌力披头散发地冲出王帐,挥刀砍翻了两个乱跑的亲兵,试图稳住阵脚。
可他很快发现,平日里那些对他唯唯诺诺的小部落首领,此刻都在作壁上观,甚至有人在暗中放冷箭。
这几天埋下的怀疑种子,终于在这场大火里生根发芽了。
“大汗!阿剌将军带着人去追那边的伏兵,结果中了埋伏,被……被乱箭射死了!”一个浑身是血的斥候滚到乌力脚边。
乌力脚下一软,完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这漫天的火光,咬牙翻身上马,带着仅剩的几十名亲卫向北突围。
然而,他刚冲出没两里地,身边的亲卫队长忽然勒马,反手一刀背砸在他的后脑勺上。
“对不住了大汗,”那队长看着晕死过去的乌力,朝地上啐了一口,“那卫世子说了,拿你去换,咱们兄弟每人能分五十亩上好的水田,还能入南朝户籍。这草原的日子,弟兄们早就过够了。”
次日清晨,风雪停了。
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卫渊的大营前,竖起了一座高台。
那份曾被乌力视若珍宝的《分疆盟书》,此刻被扔在一个铜盆里,烧成了灰烬。
台下,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有被俘的士兵,也有主动投诚的小部落首领。
卫渊一身戎装,腰悬长刀,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威压:“昨晚的事,翻篇了。凡是归降的,既往不咎;愿意跟着我打仗的,授田分地;谁要是能检举通敌的,赏银百两,现银现结!”
没有什么比实打实的利益更能收买人心。
人群中原本忐忑不安的气氛,瞬间变成了一片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
雪姬裹着厚厚的狐裘,站在高台边缘。
她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
这个男人,用的不是圣人的教化,而是赤裸裸的欲望,却偏偏能在这一夜之间,将这盘散沙捏成了铁拳。
“别高兴得太早。”
她忽然开口,声音清冷,“乌力不过是条看门狗。阿古达一直没动,是因为他在等这一刻。他真正的精锐——‘铁浮屠’,还没出动。”
卫渊眉头微皱,刚想说话,忽然听到北方的天际传来一阵沉闷的号角声。
那声音苍凉、厚重,像是来自地狱的呜咽。
紧接着,一道漆黑的狼烟冲天而起。
那狼烟不像寻常报警的烟柱弯曲飘散,而是笔直如剑,直刺云霄,即便是在高空的劲风中也凝而不散。
那是最高级别的宣战信号,意味着不死不休。
卫渊眯起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
看来,这把火烧得太旺,把真正的庞然大物给烤醒了。
而在那狼烟升起的方向,几个原本依附于乌力的小部落,此刻却诡异地保持着沉默,既没有欢呼归顺,也没有逃窜,只是静静地蛰伏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新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