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铁甲如黑潮漫过擎天山脉尾部。
兵锋所向,镇南府昔日旌旗悉数落地。
东穆家族经营数百年的城池、牧场、连同其上生息的千万人口,尽数改旗易帜,纳入北境版图。
东苍原,这片土地算不得膏腴之地,却自有一番粗粝辽阔的苍茫韵味。
风吹草低,人族牧人与半化形的妖怪们混杂放牧。
这些生灵反倒生活和睦,日常遇见拱手道好,欣喜于在辽阔草原上见到会说话的生灵。
座座城墙内,人妖杂居的景象并不罕见,镇南府别的暂且不论,此地,算是成契人族的第一乐土。
东穆家族再如何去说,他本身是人族的出身无法改变,作为妖国内得势的另类,还能受到诸妖藩另眼,安居守土,从这一点来看,东穆家族很有能耐。
镇南府内,人族与妖族形成一种微妙而稳定的共生平衡。
这人与妖共生,恰恰也为镇南府统合而来极强战力。
人类修行快速的优点、妖族天生神通的长处被运用起来,让镇南府足以号称,成契境内仅次神沿国。
由此,外加周遭几大妖藩支援,能与北境抗衡多年。
北境十万瀚海铁骑入驻镇南府城,迅速接管城防与各大核心街道,监禁城中府宅。
北境骑军共六支,多的如瀚海铁骑达十万。
少的像渊宁铁骑,精简三万。
各自镇守不同地域。
号称奔腾如瀚海的瀚海铁骑,便驻扎在隆庆关以北,常年直面兵锋,厮杀与阵亡是日夜常态。
这支骑军也被公认为北境第二军,由柳晟元亲自带领进驻镇南府城。
数百年的血仇早已浸入骨髓。
瀚海铁骑入驻之初,眼见城中妖影幢幢,又想起边关垒垒白骨、战死同袍的嘶吼犹在耳边。
无数将士眼珠瞬间爬满血丝,压抑不住的暴戾之气迅速在军中弥漫升腾,如干燥草原上的火星,一点即燃。
不知是哪一部分率先喊出:
“屠光这些妖畜!”
“雄的贬为奴,雌的充作妓!以告慰北境英灵!”
而后,这种声音便迅速在整支瀚海铁骑之中炸开。
原本还算安稳的秩序,刹那紊乱。
十万铁血之军,就算是上三境直面,也要谨慎。
若非柳晟元为人肝胆豪气,深的人心,此时怕是已经出现暴动。
不过,柳晟元自己也是心中戾气滋生。
怪不得手下人将雪亮刀锋对准城中妖民、百姓。
一场血腥的报复劫掠乃至屠城,已是弓弦拉满,下一刻便要血流成河。
急报火速呈递回了大梁王府。
送入王府书房之内。
一场小会议风暴开启。
以步军都督刘煜为首,一些北境高门极力主张劫掠补充大梁底蕴。
镇南府城可不贫乏。
好不容易打了胜仗,难不成就这样放过这群崽子?
但,王爷不开口,诸将也只能是建议。
“王爷。”陈玄策面色沉凝,“群情汹涌,积怨如山洪倾泻,若强行弹压,恐寒了将士们的心,是否,略作变通?默许些情绪释放,以安军心?”陈玄策脸上透着无奈。
军心,人心,可不是靠武力强就可以完全镇压。
哪怕上位之人再强大,不施以恩惠,不笼络人心,难不成要事必躬亲吗。
林渊缓缓阖眼,复又睁开,眼底最后一丝波澜尽数敛去,只剩下冷硬如铁。
声音慢条斯理,却又仿佛字字如锤,砸在大殿空气上。
“陈相,诸位,军心士气不是靠屠戮劫掠就能稳固,没有纪律,没有秩序,北境有的也只是一群残暴之兵,得到的也不过是一片焦土废墟。”
“今日若纵兵行凶,他日其它攻下的地域又如何治理?与那视人命如草芥的妖国暴政,又有何异。”
刘煜脸色变了变,主张掠夺的他,这是被王爷直接反对了。
陈玄策默然不语,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只是实际往往难讲道理。
林渊扫视一眼这场书房内小会议,又缓缓道:
“不过,堵需堵,疏也需疏,传本王命令,查抄东穆烈威及其嫡系将领家财产业,变卖后用以犒军,而后将陛下赏赐于本王的金银,以及朝廷犒军物资,一应分发。”
“将镇南公府及附属诸将府中家妓、奴婢充作营妓,此类大宅邸中,每一座奴仆上千,足以犒军了。”
“各军严束部众,敢有屠城、肆意劫掠、骚扰平民者,无论人族妖族,一律依军法最高律条处置,立斩不赦;只抄镇南府东穆家族及其随党军将家产,其余中小家族无论族类,只要未曾持械抵抗,一律予以宽恕,不得侵扰。”
命令既出,王府书房内落针可闻。
北境诸文武怔然望着那人年轻的侧脸。
并非一昧顽固,也并非言听计从。
果断之中伴随变通,又似乎有更深沉的东西在其内涌动。
怔然好一会儿,陈玄策带头起身,“王爷仁德,目光长远,老臣遵命。”
刘煜诸人心中思量过后,虽有所不甘,然王令既下,不可违抗,遂也起身应是。
想着该如何从这有限的纵容中,攫取更多利益。
“……”
林渊安坐王椅,脸色无波无喜。
穿堂而来的微风吹动杏黄王袍衣角。
帝宫当年的问题,他如今能以行动作出回答。
可他说的这条路的尽头是深渊还是通途,他亦无从知晓。
他口中的万世太平,的确不该建立在单一种族无尽的仇恨和尸骸之上。
天下妖族亿万,杀不光,也斩不尽。
林渊此时能回答他。
可惜,他却死了。
……
……
一间雅致却透着冷清气息的偏殿里。
林渊见到了被高枭从东穆府邸深处寻获,并小心翼翼送回的女人。
东穆烈威将她从千星城带来,镇南府城沦陷后,又将她带去了擎天山脉,最后还是被高枭毒辣的眸子找到。
起初,见着这么个绝世美人,他亦是惊为天人,稳定的心境,也不禁生出些许波澜来。
没有男人不爱美人。
只是美人不够漂亮。
他也是如此,一开始本想自行处置。
可惜,姜神谕没有给他这个机会,见到他没过太久,便主动道出身份。
前陈末后,陈国夫人,海外仙宗盟主之姊。
高枭顿时大感棘手,不再敢私藏。
立刻遣人严密送回大梁去。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旧宫装,颜色已有些发白,浆洗得十分干净。
发髻简单挽起,未戴任何钗环,脸上亦无脂粉痕迹。
她那样安静地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眼神平静地望着殿外一株高挺的梅树,与周遭的奢华融为一体,又仿佛不属于任何地方。
听到响动声,她缓缓转过头来。
面容依稀可见昔日的端丽风华,没有被漫长的岁月与颠沛销蚀留下一丝痕迹。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像古井,深沉寂静,映不出波澜。
她看着林渊,目光在他年轻的、充满权势与力量的面容上停留片刻。
起身,躬身作揖,声音轻轻:“妾身姜氏,见过魏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