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哥。”王乜嘶哑出声,声音因剧痛和血沫而破碎,“替我照顾我娘。”
他和谢籍在蛮荒之地就一起经历过生死,算是过命的交情。
这句话的意思,是要谢籍替他堂前尽孝。换句话讲,他又要用自己的死换取谢籍和小炤的生路。
话音未落,他眼中最后一丝光芒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玉石俱焚的灰暗死寂。
放弃了所有防御,放弃了所有生机,将残存的所有力量——包括那几乎溃散的诛仙剑阵本源,他那桀骜不屈的意志、以及燃烧生命换来的最后一丝灵力——疯狂地压缩、凝聚。
目标,并非云端的心脏或头颅,而是……那两腿之间,被兽皮勉强遮掩的,极其不起眼的所在。
并非王乜瞧出了云端的破绽,而是重伤倒地后,由下而上,自然形成的攻击角度。
一道极其凝练、灰暗到近乎虚无的细小剑气,在王乜身前瞬间成型。这道剑气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撕裂空间的威压,只有一种内敛到极致、仿佛连光线都能吞噬的毁灭气息。
它如同王乜最后的生命之火,带着一往无前,同归于尽的惨烈意志,无声无息地射出。
这道剑气,凝聚了王乜的一切。与其说是攻击,更不如说是献祭。是他用残存的生命点燃最后一道毁灭之光。
目标,直指云端胯下。
云端正准备彻底碾碎王乜,脸上带着残忍而满足的快意。
然而,就在那道灰暗剑气射出的瞬间,一股源自灵魂深处、无法言喻的、混合着极度恐惧和羞耻的寒意,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他的全身。
他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瞳孔骤然缩成芥子大小。那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对致命弱点的本能恐惧,远超之前面对任何攻击时的反应。
“不——”
一声变了调的、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的尖叫,猛地从云端喉咙里迸发出来。那声音尖锐刺耳,完全失去了之前的威严和冷酷,只剩下赤裸裸的惊恐。
他猛地收回拍向王乜的巨掌,双臂闪电般交叉护在裆前。周身暗金神纹疯狂闪烁,在身前瞬间构筑起一道凝若实质的暗金屏障。
然而这道仓促间的屏障,其强度显然无法与之前硬抗绝杀一击时相比。在灰暗剑气的疯狂冲击下,屏障剧烈震荡,光芒明灭不定,竟隐隐有崩溃之势。
云端惊怒交加,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他体内那股浩瀚的洪荒神力轰然爆发。
只不过灰暗剑气终究是强弩之末,在绝对的力量碾压下,发出一声悲鸣,瞬间被震得粉碎,化为虚无。
但就在剑气破碎的瞬间,一丝极其细微,却蕴含着王乜最后意志和诛仙剑阵极致锋锐的剑气碎片,竟穿透了屏障震荡不稳的缝隙,精准无比地射中了云端竭力护住的那个要害。
“啊——”
云端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剧痛恐惧的惨嚎。
整个人猛地弓起身子,双手死死捂住下腹,脸色瞬间由煞白转为死灰。豆大的冷汗如同瀑布般从额头滚落,周身那浩瀚磅礴的洪荒神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剧烈波动,溃散……眉心的爪痕神纹光芒急剧黯淡。
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和虚弱感瞬间席卷全身,他如同丧家之犬般,拖着剧痛不堪的身体,化作一道歪歪扭扭的暗金流光,朝着灵兽山深处一闪而逝。
“狗日的……早知……”
王乜一句话未讲完了,终于力竭,彻底昏死过去。
他是想讲,要早知道那狗日的胯下是弱点,也不必打得如此辛苦惨烈。未觉醒诛仙剑阵之前,他的套路就是所谓的下三滥下三路,早就该摸清了云端的短处。
看来临阵对敌,还是无耻一点好。
“王兄弟——”谢籍目眦欲裂,悲呼一声,瞬间冲到王乜身边。
他探手一摸,王乜脉搏微弱,气若游丝,伤势极重,但尚存一丝生机。
“炤姨。”谢籍声音急促而凝重,“王兄弟伤势太重,我需全力护住他心脉,无法移动……此地亦不安全,你立刻赶回山庄报信,越快越好。”
“好!”小炤没有半分犹豫,重重点头。
话音未落,她身影已化作一道赤色流光,瞬间撕裂空气,以最快的速度朝着水月山庄的方向疾射而去,眨眼间便消失在天际。
山谷中,万籁俱静,只剩下浓烈的血腥味。昏迷的王乜,守护在旁的谢籍。以及一群噤若寒蝉,不知所措的灵兽宗弟子。柳青看着眼前的一切,脸色苍白,眼神复杂。
谢籍盘膝坐在王乜身旁,双手十指如穿花蝴蝶般急速舞动,指尖流淌出璀璨的金色流光。
无数细密的符文如同活物般在空中交织、凝结,化作一道道精妙绝伦的“回春符”、“固元符”、“锁魂符”,如同金色的锁链,一层层缠绕在王乜身上,深深烙印进他的血肉经脉之中。
这些符箓并非简单的治疗,而是在强行锁住王乜那如同风中残烛般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护住他破碎的心脉,延缓生机流逝。
每一道符箓的成型和维持,都消耗着谢籍巨大的心神和灵力。他脸色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锐利如鹰,紧紧锁定在王乜身上,不敢有丝毫分神。
此刻的王乜,如同行走在万丈深渊的独木桥上,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殊不知,极度的安静蕴藏着极度的凶险。
谢籍此刻情形,和洪浩与王乜当日设阵救黄柳的情形差不多——他须全力维持王乜的生机,无法分神防备。
以他的聪慧灵光,并非不知这一点,只是兄弟情深,时间紧迫,容不得他多想。
说不得,只有赌这灵兽宗一众长老弟子不敢造次——毕竟他们知道,小炤是去叫人,还会回来。
起初,一切正常。
灵兽宗众人还沉浸在先前那毁天灭地的战斗带来的震撼和惊惧,呆若木鸡,鸦雀无声。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便有了一些窃窃私语。
“大长老,我们就这般傻站着看他们疗伤么?”有弟子小声嘀咕。
“就是,等他们好了,不知道还要怎么怪罪我们……”这是担心谢籍王乜的报复还没完的。
“不然能怎地?你没瞧见那女子回去叫人了……这些人一个指头就能把我们全部摁死。”这是比较清醒的。
鲁岩站在人群前方,眼神复杂地扫过地上昏迷的孙啸天,那两个昏死的狗腿弟子,以及远处那滩血肉模糊的豹尸,最后落在正全力救治王乜的谢籍身上。
山门被毁,弟子被打残,灵兽被虐杀……这一切,都发生在他们灵兽宗的地盘上。而始作俑者,此刻就在他眼前,毫无防备地背对着他们。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中疯长:趁他病,要他命。现在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个符师小子正在全力救治同伴,根本无法分心他顾……只要做得干净,推到那逃走的野人身上,水月山庄总不能胡乱怪罪。
但他老奸巨猾,深知谢籍符箓之道的诡异莫测。却也不敢贸然亲自出手,更不敢直接命令弟子们一拥而上——万一这小子还有后手,或者临死反扑,后果不堪设想。
他需要一个试探的棋子,一个可以推卸责任的替死鬼。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兽栏方向。先前小炤踹飞兽栏大门,不少灵兽受惊逃窜,但仍有不少凶戾未驯,野性难除的灵兽被关在更深处,此刻正因血腥味和之前的动静而焦躁不安。
一个阴险的计划瞬间在他脑中成型。
鲁岩不动声色,体内金丹后期的灵力悄然运转,双手在宽大的袖袍中快速掐动一个极其隐蔽的驭兽法诀。一道无形的、带着强烈刺激和狂暴意念的灵力波动,如同毒蛇般无声无息地射向兽栏深处,一头被关押在单独铁笼中的“铁背山魈”。
这头山魈体型壮硕如牛,浑身覆盖着钢针般的黑毛,力大无穷,性情暴戾无比,极难驯服。此刻被鲁岩的秘法一激,原本就因血腥味而狂躁的它,瞬间双目赤红,口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吼——”
狂暴的兽吼声撕裂了山谷的死寂。
坚固的铁笼如同纸糊般被山魈巨大的身躯撞开,它如同脱缰的疯牛,带着一股腥风,四蹄踏地,震得地面隆隆作响,直直朝着场中盘膝而坐的谢籍和王乜猛冲过来……狰狞的獠牙在月光下闪烁着寒光。
“不好,山魈发狂了。”
“快躲开……”
“天啊,它冲那两个人去了……”
灵兽宗弟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纷纷惊呼后退,乱作一团。
柳青更是脸色煞白,失声惊呼:“小心!”
鲁长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狠和期待,他精心策划了这场“意外”——如果谢籍在灵兽冲击下还能反击,说明他尚有余力,自己便立刻喝止山魈,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如果谢籍毫无反应……那便是天赐良机。
山魈速度极快,眨眼间便冲到谢籍和王乜近前。狂暴的冲击力带起劲风,腥臭气息扑面而来,巨大的阴影已将二人笼罩……
谢籍依旧盘膝而坐,双手维持着符印,似乎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察觉。他脸色苍白,维持王乜生机的符阵金光流转,显见是无暇他顾。
鲁岩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中闪过一丝狂喜。成了!
就在山魈那巨大的利爪即将撕裂谢籍和王乜的瞬间——
谢籍身周那层看似微弱、维持着王乜生机的金色符阵光膜,骤然爆发出刺目光芒,一道无形的坚韧屏障瞬间显现。
谢千岁怎么可能不留一点后手——不过也只有这一点后手。
一声沉闷到极点的巨响,如同巨木砸在铜钟之上。
铁背山魈那足以撞碎山石的庞大身躯,狠狠撞在金色光罩之上。光罩剧烈震荡,金色符文疯狂闪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股强大的反震之力瞬间爆发。
山魈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巨大的身躯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铁壁,被狠狠弹飞出去。它在空中翻滚着,重重砸在数十丈外的地面上,溅起漫天烟尘,挣扎了几下,竟一时爬不起来。
而谢籍,在遭受这猛烈冲击的瞬间,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重锤击中。
他闷哼一声,嘴角瞬间溢出一缕殷红的鲜血,脸色由苍白转为金纸。他维持符印的双手剧烈颤抖,环绕王乜的金色符链光芒急剧黯淡,明灭不定。
王乜本就微弱的气息,更是如同风中残烛,骤然微弱下去,仿佛随时会熄灭。
谢籍眼中闪过一丝惊怒,但他咬紧牙关,甚至顾不上擦拭嘴角的血迹,强行稳住心神,疯狂催动体内所剩无几的灵力,注入符阵之中。
那黯淡的符链光芒艰难地重新稳定下来,但显然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鲁长老看到这一幕,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愕,随即被更深的狂喜和贪婪取代——谢籍受伤了,符阵不稳了,他果然到了极限。
“孽畜,休得伤人!”他立刻装模作样地厉声大喝,作势要上前,“快,制住那发狂的山魈!”
他一边喊着,一边双手在袖中再次快速掐诀。这一次,他不再只针对一头,而是将狂暴的意念同时射向兽栏深处另外几头同样凶戾的灵兽——一头浑身燃烧着赤红火焰的烈焰狮,一条水桶粗细、鳞片闪烁着寒光的玄冰蟒。
两声更加狂暴的兽吼响起。烈焰狮周身火焰升腾,化作一道火流星冲出兽栏。玄冰蟒则如同离弦之箭,贴着地面急速滑行,所过之处地面凝结一层冰霜。
两头凶兽,一火一冰,带着更加恐怖的气息,一左一右,再次朝着谢籍和王乜猛扑而来。它们的目标,正是那光芒黯淡、摇摇欲坠的金色光罩。
“不好!”柳青失声尖叫,想要冲上前,却被混乱的人群挡住。
谢籍看着左右夹击而来的两头凶兽,感受着体内枯竭的灵力和摇摇欲坠的符阵,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他知道,鲁岩的试探成功了。这一次,他恐怕真的……挡不住了。
死亡的阴影,再次笼罩二人。
光罩之内,谢籍的脸色已不是苍白,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金纸色。
环绕王乜的金色符链,光芒黯淡到几乎熄灭,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明灭都牵动着王乜那微弱到极致,随时都可能会停止的心跳。
放弃维持符阵,放弃王乜。以他残余的灵力,足以瞬间激发“移形换影符”,脱离险境。
王乜会死,但他谢籍能活下来。
活下来,就能为王乜报仇,就能替王乜尽孝,就能继续守护水月山庄……从冰冷的计算来看,这是最明智,最划算的选择。牺牲一人,保全大局。这是修仙界无数修士在生死关头都会做出的理性抉择。
谢千岁岂能不知?
谢籍的目光落在了王乜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桀骜不驯笑容的脸,此刻只剩下死寂的灰败。
他想起了在蛮荒之地,两人并肩作战,王乜总是冲在最前面,用那副看似莽撞实则可靠的背影替他挡下无数明枪暗箭。他想起了王乜在生死关头,嘶哑着喊出的那句“替我照顾我娘”,那是将身后事、将最深的牵挂托付给他的信任。
冰冷的计算,在炽热的情感面前,如同投入熔炉的冰雪,瞬间消融殆尽。
放弃?不可能!
有些东西,是算不清楚的。比如兄弟情义,比如生死相托,比如一个门派的脊梁和魂魄。
“日他娘……”谢籍在心中无声低语,眼神却骤然变得无比坚定,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他不再去想什么最优解,不再去想什么后果。他将体内最后一丝、榨干骨髓般的灵力,毫无保留地,决绝地注入那即将崩溃的符阵之中……符链的光芒猛地一亮,如同回光返照,死死锁住王乜那微弱的心脉!
同时,他猛地侧身,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王乜和那两头凶兽之间……这并非符箓,也非术法,只是一个简单的、本能的动作——用血肉之躯,为兄弟筑起最后一道屏障。
“咔嚓——”
一声清脆而绝望的碎裂声响起。
那层苦苦支撑的光罩,如同脆弱的琉璃般,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下一刻,轰然破碎。化作漫天金色的光点,如同凋零的星辰。
狂暴的火焰和刺骨的寒冰失去了阻挡,带着狂暴的力量,狠狠轰向谢籍和他身后昏迷的王乜。
谢籍闭上了眼睛,嘴角却勾起一抹释然的笑意。他尽力了,他选择了最难的那条路,选择了和兄弟同生共死。这,便是不二门。这,便是他谢籍的道。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哞——”
一声稚嫩却异常嘹亮的叫声,如同穿透阴霾的阳光,猛地撕裂了山谷中绝望的死寂。
一道雪白的闪电,后发先至!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精准无比地插入了烈焰狮和玄冰蟒的攻击路线之间。
“砰!砰!”
两声沉闷的撞击声几乎同时响起。
那看似弱小的身躯,如同蕴含了万钧巨力!它那对白玉般的小角,不偏不倚,狠狠顶在了烈焰狮的侧腹和玄冰蟒的脖颈之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能量对冲的绚烂。只有一种纯粹的,源自本能力量的野蛮冲撞。
谢籍倏然睁眼——
那竟是一头……白色的小牛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