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里，气氛仿佛凝固了一般。宋家父子带着怒气离去留下的空寂，与地上那几盒显得格外扎眼的礼品形成了鲜明对比。仆役们早已屏息静气地退到了远处，生怕触了主人的霉头。
张经纬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沉默，语气中充满了无奈和一丝懊恼：“唉……你看这事闹得……本是桩喜事，怎么就成了这般局面？宋校尉怕是真动气了，日后在军营里见面，少不得有些尴尬。”
皇甫灵依偎到他身边，脸上写满了自责与愧疚，低声道：“夫君，这事……都怪我。是我考虑不周，只想着宋家门第相当，子惇那孩子也看着踏实，却忘了豆芽那孩子的心思。她性子虽柔顺，内里却极有主意，又顶着先父的名头，自尊心最强。我们这样不同她商量，径直将人领到她面前，在她看来，与羞辱何异？确实应该先跟她透个风，问问她自己的想法的。”
张经纬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试图宽慰她，也宽慰自己：“灵儿，你也不必过于自责。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们为她操心终身大事，本就是长辈的责任。她如今正在气头上，话说得重了些，等她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总会明白我们是为她好，并非不尊重她。都那么大的人了，道理总会想通的。”
话虽如此，但他眉宇间的褶皱却并未舒展。他知道豆芽那看似柔弱的外表下，藏着怎样一颗敏感而倔强的心。今日她脱口而出的那些话，恐怕并非全是气话，而是积压了许久的真实情绪。
皇甫灵沉默了片刻，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决断：“夫君，我看这样吧。豆芽如今在气头上，我们说什么她都未必听得进去。明日，我和你一同回云州城一趟。我想……去请父亲出面，开导开导她。”
张经纬闻言，眼睛一亮：“请岳父大人出面？这倒是个好主意！”
他仔细思忖着这个提议的可行性：“豆芽自幼失怙，是岳父将她抚养长大，虽无血缘，但情同父女。她心中最敬重、也最愿意听话的，恐怕就是岳父了。由岳父出面，既显得郑重，又能从长辈和亲情的角度好好劝解她。而且，岳父久经世故，说话更有分量，无论是对豆芽，还是对宋家那边，都更好转圜说话。只是……”他有些担忧地看着皇甫灵，“又要辛苦你奔波了，你的身子……”
皇甫灵摇摇头，露出一抹坚强的笑容：“我没事，豆芽的事也是大事，不能就这么僵着。何况，我也许久未见父亲了，正好回去看看他老人家。”
“好，那就这么定了。”张经纬点了点头，心中稍安。有岳父出面，这件事或许还能有挽回的余地。他望着厅外渐沉的夜色，心中暗叹：这治县理政、商海搏杀尚且觉得有路可循，唯独这家里的人情琐事、小儿女的心思，有时真比应对晋王还要让人劳心费神。
他吩咐钱明：“去准备一下，明日一早，备好车马，我和夫人要回云州城侯府。”
“是，少爷。”钱明连忙应下，悄悄松了口气，总算有了解决的方向。
夜色渐深，张经纬揽着皇甫灵的肩膀，两人相依着向后院走去。
翌日，云州城，侯府。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古朴而威严的厅堂。北侯皇甫长水一身常服，精神矍铄，正与女儿皇甫灵、女婿张经纬闲话家常。他捋着短须，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话题正围绕着豆芽的婚事。
“宋家那小子，宋子惇，确实不错！” 皇甫长水语气中带着赏识，“年纪轻轻，武艺韬略都属上乘，更难得的是品性沉稳，不骄不躁。老夫将他破格提拔为轻步都尉，他也没给老夫丢脸，差事办得妥妥帖帖。是个可造之材！假以时日，积累些军功，拜个参将甚至更高，都绰绰有余！”
皇甫灵依偎在父亲身边，巧笑嫣然：“可不是嘛！爹爹眼光最是毒辣！这样的青年才俊，要是还配不上您的干女儿豆芽，那云州城里还有谁能入您的眼？”
皇甫长水哈哈大笑，心情甚是愉悦：“豆芽那丫头，眼看十八岁生辰就要到了，终身大事也该定下来了。不如老夫亲自去宋家走一趟，找宋庚那老家伙说道说道！我们几十年的老交情了，这点面子他总得给！正好你们今日回来，老夫也偷个懒，不去将军府坐值了，咱们一家人好好唠唠家常！” 他看向张经纬，眼神温和，“经纬啊，在云州衙署那边还顺心吗？”
张经纬连忙坐直了些，恭敬回道：“谢岳父大人关心，云州政务有刘太守主持，经纬只需处理好高阳一亩三分地即可，还算顺心。” 他顿了顿，神色变得有些认真，“正好岳父大人今日得闲，小婿确实有些事，想向您请教。”
皇甫长水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哦？但说无妨。”
张经纬压低了些声音，问道：“岳父，最近……云州乃至整个河东道的兵马布防，似乎比往常要严密了许多？前些日子小婿往返，感觉沿途关隘盘查都严格了不少，可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
皇甫长水抿了口茶，放下杯子，神色如常地说道：“嗯，是有这么回事。这是兵部下来的文书，要求加强警戒。据说是右相石锦朝大人可能要亲临河东巡察。不过……” 他微微皱眉，“也有些奇怪，按理说相爷出巡，沿途驿站早有准备，旌旗仪仗少不了。可这次，沿途驿站并未接到明确的接待通知，石相到底来没来云州，甚至来没来河东，我这主将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感觉更像是虚晃一枪。”
张经纬心中一动，顺势说道：“不瞒岳父，高阳前些日子，确实来了一行人，气度非凡，自称是京城来的……皇室。”
“噗——咳咳！” 皇甫长水刚入口的茶差点喷出来，他连忙用袖子掩住，咳嗽了几声，随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指着张经纬，笑得胡子都在抖：“哈哈哈！你小子！是不是昨天夜里做的梦还没醒呢？说什么胡话！京城的皇室，除了几个未成年的皇子公主养在深宫，其余亲王郡王，自先帝驾崩、太后掌权以来，哪个不是被圈禁在京畿封地，等闲不得离京？私自出京，那可是大罪！宗人府那厚厚的教条，可是太祖皇帝当年就钦定下来的，谁敢违背？”
张经纬不甘心地追问：“那……咱们天朝，有没有一位年纪在二十七八岁左右的公主？”
皇甫长水收敛了笑容，摆摆手：“公主倒是有几位，但要么年纪尚小，要么早已赐婚出嫁。即便出嫁，无诏也不得随意离京，更别说跑到你这北地边城来了！再说了，” 他语气带着一丝属于北地最高军事统帅的自信和威严，“若真有皇室成员出巡，无论明暗，老夫这云州主将，岂有不知之理？若连我都蒙在鼓里，那老夫这项上人头，还有这北侯的爵位，也该挪挪地方了！”
张经纬被岳父这番笃定的言辞说得哑口无言，心里暗自思忖：难道……自己真的被那“玲玲姑娘”和她那脾气暴躁的“兄长”给诓骗了？那一百万两银子的试探，那自称的“本宫”，难道都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皇甫长水看着女婿阴晴不定的脸色，以为他是被上次左相赵明诚微服私访搞出了阴影，宽慰道：“怎么？上次赵相微服私访，把你吓出毛病来了？到现在还杯弓蛇影？”
张经纬苦笑着承认：“确实有些后遗症，那几天都没睡好觉，生怕哪里做得不对，被拿了把柄。”
皇甫长水嗤笑一声，带着几分对京城官场的洞悉：“京畿那些中下层的官员，为了政绩或者些蝇头小利，或许会与你来往，各取所需。但真正位列中枢的大员，像左右二相那个级别的人物，眼里看的都是天下棋局，怎么会真正瞧得上你那小小的军行？不过是偶尔落子，借力打力罢了！”
张经纬忍不住反驳：“可……晋王殿下，不就看上了军行吗？”
提到晋王，皇甫长水的神色凝重了几分，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也压得更低：“晋王？哼，他目的可不单纯！他要的不是军行那点经营利润，他看上的是军行旗下，那些能够制造军需、军械，尤其是火器的工坊和匠人！河东这么大一块肥肉，朝廷、藩王、地方势力盘根错节，他身为北地最大的藩王，岂会不想着狠狠咬上一大口？”
张经纬闻言，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有些发颤：“岳父，您的意思是……晋王他……他难道想割据自立？这……这想想都让人后怕！我们这些跟他有过牵扯的，到时候岂不是……”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家人头落地的凄惨景象。
皇甫长水目光锐利，缓缓摇头：“一时半会儿，他不会。晋王司马韬，是个懂得隐忍、善于等待时机的枭雄。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轻易亮出獠牙。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深深的忌惮，“若他真到了决定割据自立的那一天，那么这北地，乃至整个天下，恐怕就真的要是他的囊中之物了。其势已成，难以遏制。”
张经纬感到一阵寒意，不解地问：“可他要军行到底能干什么呢？正如岳父您所说，军行的经营在他们这些大权贵眼里，根本不算什么。”
皇甫长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如同老练的猎人看穿了陷阱：“军行本身不值钱，但军行有监军司的认证，拥有合法制造、储备、交易军械的资格！如果我是晋王，我会利用军行这个壳子，大肆制造精良的军械，尤其是朝廷严格管控的火器，然后……偷偷卖给其他有野心、但缺乏装备的藩王！其他藩王，可未必有他晋王这般隐忍！”
张经纬恍然大悟，惊得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所以……他不仅仅是想自己造火器，他是想……借军行之手，武装其他藩王，搅动天下风云，为自己造势？！”
皇甫长水重重地点头，语气沉重：“一个藩王的力量终究有限，但天朝大大小小的藩王、郡王有成百上千！若其中相当一部分被武装起来，心怀异志，朝廷想要制衡，将是难上加难！届时，天下必乱！晋王便可乱中取利！”
张经纬瘫坐在椅子上，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喃喃道：“我……我这是……做了一件多么不得了的事情啊……”
皇甫长水看着女婿后怕的样子，反而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淡然：“小子，现在知道怕了？不过你也该庆幸，军行给的是晋王，若是其他藩王，估计……反正杀头抄家什么的，暂时还轮不到你头上。”
张经纬怔了半晌，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几分自嘲和看透的无奈，低声嘟囔道：
“也是啊……说到底，这天下的大事，兴衰成败，到头来，不就是他们老司马家自己人的事嘛……我们这些小虾米，能保住性命，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算烧高香了。”
厅堂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映衬着这高门府邸内，对天下大势的无声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