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外
日头渐渐毒辣起来,已是午时末。身着官袍的文官们还好,那些顶盔掼甲的守备营官兵可就遭了罪,铁甲被晒得滚烫,内里的衣衫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痛苦和焦躁的神色。
钱明凑到张经纬身边,看着他不断擦汗、嘴唇都有些发白的模样,忍不住低声道:“少爷,这么干等下去不是办法啊!眼看都过午时了……要不,我冒险上去一趟?就说……就说下面备好了茶点,请相爷移步?”
张经纬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声音沙哑:“闭嘴!连我和老师都只能乖乖在这儿站着候着,你算哪根葱?一个小小的家奴,也配上去请相爷?相爷是你想见就能见的?给我老实待着!”
钱明苦着脸:“可是……这么等下去真不是办法呀!少爷,您不饿吗?我看您脸色都不好了。”
张经纬简直欲哭无泪,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小声道:“饿啊……饿得我头都有些发晕,腿肚子直打颤……早知道今天就不睡懒觉,起来啃两个馍馍也好啊……”
钱明眼睛一亮:“那我去后厨拿些点心来,您和太守大人先垫垫?”
这时,一直闭目养神的刘延之缓缓睁开眼,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经纬,不可。” 他目光扫过张经纬,“相爷的脾气,我略知一二。眼下这般,分明是动了真怒,有意晾着我们。此刻我们要做的,唯有静心等待,以示诚心和悔过。这一点忍耐都没有,如何能平息他老人家的怒火?我……也未曾用早饭。”
张经纬闻言,只得按下腹中饥饿,恭敬道:“老师教训的是。” 他转头对钱明吩咐,声音提高了一些,让周围几个官员也能听到:“你去传话,相爷此次动怒,针对的是我张经纬,与他人无关。在场诸位同仁、将士,若有体力不支、腹中饥饿者,可自行退下歇息用饭,不必在此苦等。”
钱明应了一声,赶紧去传话。但太守和县令都没动,谁又敢真的离开?气氛反而更加压抑。
……
又硬生生熬过了一个时辰。烈日炙烤下,一些武将的耐心终于被耗尽了。
队伍中,一个黑脸膛、身材魁梧的武将忍不住低声骂骂咧咧,声音虽然压着,但在寂静中却显得格外清晰:“他娘的!京城里来的官儿就是屁事多!架子比天还大!这都换了两次仪仗了,腿都站麻了!他到底下不下来?难不成真当自己是皇帝老子出巡了?”
旁边的齐舒克赶紧扯了他一下,低喝道:“毕豹!你小声点!嘴上没个把门的!让姑爷听见了,有你好果子吃!”
那叫毕豹的黑脸武将浑不在意,瓮声瓮气道:“齐大哥,俺老毕是个粗人,受不了这鸟气!再等一刻钟!就一刻钟!要是楼上那尊大佛再不挪窝,俺就上去把他‘请’下来!管他什么宰相不相宰!”
张经纬离得不远,这些话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暗暗叫好,仿佛找到了一个替他发泄不满的“嘴替”,压根没有出言制止的意思。
刘延之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你这手下如此狂悖,你也不去管管?”
张经纬眼皮都没抬,低声回道:“老师明鉴,在场诸位,就属您的官最大,品级最高。您都没发话,学生我怎么好越俎代庖去管教将官?” 他巧妙地把皮球踢了回去。
刘延之闻言,竟笑了笑,不再说话,仿佛是默认了张经纬这种纵容的态度。
又熬了一会儿,毕豹的耐心彻底告罄。他猛地一跺脚,身上的甲叶哗啦作响,粗声道:“老子受够了!穿着这铁疙瘩都快被烤熟了!我现在就上去请他!” 说着就要往醉仙楼里闯。
齐舒克大惊,一把死死拉住他:“毕豹!你给我站住!没有姑爷的命令,谁也不准轻举妄动!你想害死大家吗?”
毕豹梗着脖子,眼睛瞪得铜铃大:“大哥!你就忍心看着姑爷和弟兄们在这儿活受罪?大不了俺老毕这项上人头不要了!让他砍了去!也比在这当烤猪强!”
“毕豹!你混蛋!快回来!” 齐舒克急得满头大汗,几乎拉不住他。
张经纬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一副极其耐人寻味的表情,仿佛在说:哦豁?有好戏看了!他甚至微微后退了半步。
就在毕豹快要挣脱齐舒克,冲上台阶时,醉仙楼的门突然从里面被推开。那个一直跟在赵明诚身边的年轻人走了出来,面沉如水,挡在门前,厉声喝道:“站住!左相大人在楼上静心看书研习,岂容你这等武夫莽撞打扰?!惊扰了相爷,你担待得起吗?”
毕豹正在气头上,被人一拦,更是火冒三丈,指着那年轻人吼道:“我乃云州主将皇甫长水将军帐下,高阳守备营骑兵都尉——毕豹!末将奉命特来保护相爷安危!现在就要请相爷出来,验明正身!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又是一伙唱双簧的骗子!”
那年轻人被他的无礼气得脸色发白,冷哼一声,傲然道:“放肆!小小一个边军都尉,也敢在此大放厥词!刘伸!你身为云州太守,就坐视部将如此咆哮无礼吗?!”
毕豹不等刘延之回答,直接怼了回去:“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直呼我家太守名讳?!对我云州父母官大呼小叫!”
年轻人挺直腰板,从怀中掏出一份凭证,朗声道:“哼!本官乃前廷中枢台左拾遗!常伴君侧,规谏陛下得失,监察举荐官员!岂是你这粗鄙武夫可以呵斥的?!”
毕豹一听只是个八品拾遗,气更不打一处来:“呸!一个八品小吏,芝麻大的官,也敢这样与上官讲话?看来俺老毕今天非得替朝廷教教你什么叫上下尊卑!”
那左拾遗见毕豹竟真要动手,脸色一变,突然猛地从腰间掏出一个乌黑锃亮的铁管,对准了毕豹!
——竟然是一把火绳的短管火铳!
黑洞洞的铳口散发着死亡的气息,火绳滋滋燃烧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
显然,毕豹是没见过火器的愣头青,还硬着头皮的往里冲。
张经纬原本看戏的心情瞬间荡然无存,吓得心惊肉跳,魂飞魄散!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猛地将还要往前冲的毕豹死死拽住,厉声呵斥:“放肆!毕豹!你个混账东西!居然敢这样与上京来的大人说话!还不快退下!” 他一边骂,一边拼命对毕豹使眼色。
毕豹被铳口指着,也是一愣,又被张经纬死死拉住,气势顿时蔫儿了半截,讷讷道:“姑……姑爷……我……”
张经纬立刻打断他,声音严厉:“公务场合,要称职务!”
毕豹这才不情不愿地行了个军礼,但还是梗着脖子道:“县尊!末将以为,还是得验明正身!万一……万一里面的也是个假的怎么办?这几天冒充官差的骗子还少吗?”
张经纬心里暗骂这莽夫一根筋,面上却不得不摆出公正严明的样子,呵斥道:“荒谬!太守大人亲自在此,难道你还有胆子怀疑太守吗?!”
毕豹嘟囔道:“末将不敢……只是最近混吃混喝、耍官威的人实在太多了,末将……末将只是确认一下,免得被人糊弄过去,到时候反而丢了朝廷的脸面!”
张经纬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那依旧举着短铳、面色冰冷的左拾遗,又看了看楼上那扇紧闭的窗户,语气变得极其古怪,带着浓浓的嘲讽和一丝破罐破摔的意味:
“相爷自然是最要脸面的!哪有堂堂一国宰相,会窝在……窝在这种地方(他指了指醉仙楼的招牌)一住就是两天不挪窝的?你没听这位拾遗大人说吗?相爷他老人家正在里面‘研习看书’呢!你这榆木脑袋怎么能想得到宰相的深意?没准再等一会儿,相爷外语都学会了呢!”
他这话声音不小,既是说给毕豹听,更是说给楼上的赵明诚和眼前的左拾遗听。现场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张经纬这番大胆至极、近乎指桑骂槐的话惊呆了。那左拾遗举着火铳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