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被五花大绑的壮汉见元亮和官兵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立刻扭动起来。
被叫做彪黑子的那个低声嚷道:“喂!老齐!差不多了,快给哥几个松绑!这绳子勒得肉疼!”
旁边那个看起来更沉稳些的,叫贝塔的,压低声音喝止他:“你急个屁!等他走远点再说!演戏演全套,懂不懂?万一那小子疑心重,杀个回马枪呢?”
彪黑子不以为然地嗤笑:“怕啥?你看他刚才那怂样,差点尿裤子,跑得比兔子还快,还敢回头?借他十个胆子!”
贝塔叹了口气,一边示意同伴解绳子,一边嘀咕:“唉,我就是想不通,这元亮在晋州名声都臭大街了,就是个专替豪强擦屁股的讼棍,人人喊打。张少爷到底是看上他哪点了?非得费这么大周折,又是让木头哥揍他,又是让咱们演戏吓他,还得劳烦高将军出面……”
彪黑子活动着被勒麻的手腕,瓮声瓮气地说:“管他呢!张少爷的心思,那是天上的云彩,咱这地上的土疙瘩能琢磨明白?不过说真的,张少爷这招‘苦肉计’加‘英雄救美’……呃,不对,是‘英雄救酸丁’,真能管用?你看咱刚才下手是不是有点重?我看他嘴角都裂了。”
贝塔瞥了他一眼,一边整理着被弄乱的衣襟一边道:“张少爷的脑袋瓜,比我俩这榆木疙瘩加一块儿都灵光一百倍!你想不明白太正常了。少爷信里说了,就得让他真疼、真怕、真走投无路,不然哪能显出咱后面救他的分量?”
彪黑子揉了揉刚才被贝塔假意踹了一脚的腰眼,龇牙咧嘴:“就你聪明!你刚才踹我那脚可一点没含糊!这事儿没完,今晚宵禁前,你得请我喝顿好的,不然我跟你急!”
贝塔笑骂:“行行行!瞧你那点出息!不就是喝酒嘛!走走走,赶紧的,趁着打更的还没敲锣,咱哥俩找个暖和地方喝两杯去!”
两人勾肩搭背,很快消失在巷子的另一头,仿佛刚才那场生死追杀从未发生过。
……
晋州街头
元亮失魂落魄地在街上游荡。药丢了,最后那点买肉买糖的钱也在刚才的奔逃中不知掉到了哪个犄角旮旯。夜风一吹,脸上身上的伤处更是火辣辣地疼。但他此刻心里乱麻一团,身体的疼痛反而显得微不足道。
高否的沉默,高小兰的话语,还有那封皱巴巴的信,在他脑子里反复盘旋。愤怒、屈辱、后怕、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想的念头,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就在这时,路边一个简陋的茶摊旁,围着一圈人。一个说书老人打着快板,正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花腔唱着一段书文:
“……话说那云州才子张经纬,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曾在花楼酒醉,留下千古名句——‘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诸位看官,都道此句奢靡铺张,是纨绔子弟的醉话狂言。可老朽今日却要说道说道,这诗句深处,藏的是一份何等的豁达与‘珍惜’!珍惜这身才华,哪怕一时困顿,终有施展之日;珍惜这际遇人生,哪怕千金散尽,亦能重头再来……”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这几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元亮的心口!他猛地停下脚步,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僵在原地。
他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那封几乎被他揉烂的信,就着路边昏黄的灯笼光,死死盯住“然确有大才,于弟日后谋划大有可用之处”那几个字!
“大才……他说我是大才……他说我于他有用……” 他喃喃自语,眼眶瞬间就红了。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在王府幕僚院,还是在那些豪绅眼中,他元亮不过是一条用得顺手、却随时可以丢弃的狗!何曾有人真正看重过他的“才”?何曾有人在他身败名裂、一无所有之时,还说他是“大才”?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委屈、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坚持。他再也忍不住,就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起来!
他一边哭,一边用袖子胡乱抹着眼泪和鼻涕,一边竟哽咽着、断断续续地喊出了一首诗。他本不擅长诗词,可这胸中积郁了太久的块垒,此刻不吐不快!
“天生我才必有用……莫道池水浅,是吾非鱼!(别笑池塘水浅,只因我不是那能遨游的鱼!)地广天高,终有主,识良驹!(天地广阔,终会有真正的主人,识得我这匹千里马!)清风起,燕羽亦上苍穹!(只待清风起,即便是燕雀的羽毛,也能直上九天!)”
诗句粗粝,甚至有些不通韵律,却带着一股绝处逢生的呐喊和决绝!周围的路人纷纷侧目,好奇地看着这个又哭又喊、状若疯癫的书生。
……
西郊小院
元亮几乎是跑着冲回西郊那座小院的,之前的疲惫和伤痛仿佛一扫而空。
弟弟阿什正蹲在门口玩石子,见他空着手、眼睛红肿地跑回来,诧异地问:“亮哥?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肉呢?蜜糖呢?”
元亮一把拉起弟弟,语气急促而兴奋:“快!别问了!快去扶娘出来!咱们要出远门了!立刻就走!”
阿什懵了:“啊?出远门?现在?天都黑透了!娘都睡下了……要不,要不先休息一宿,明天天亮了再走?”
“不能休息!在路上也能休息!快去!” 元亮语气坚决,不容置疑,自己则快步冲进里屋。
元亮娘已经被外面的动静惊醒,正摸索着披衣坐起,一脸惊慌:“亮儿?是亮儿吗?你在外面嚷嚷什么?出什么事了?”
元亮冲到床边,语气激动却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娘!没事!是好事!路上我再慢慢跟您解释!来,我背您,咱们这就上车走!”
“上车?去哪儿啊这是?” 元亮娘被他弄得更加糊涂,但还是下意识地伏到了儿子背上。
“去云州!去高阳县!” 元亮斩钉截铁地说道,背着母亲就往外走。
元亮娘吓了一跳:“云州?那得好几百里路呢!亮儿,你是不是又惹什么祸了?就算要走,也不急在这一晚上啊?明天天亮了,还得去衙门办路引……”
“不能等!一刻也不能等!” 元亮打断母亲的话,声音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急切,“要在他没反悔之前……必须走!”
“谁反悔?亮儿你到底在说什么?” 元亮娘伏在儿子背上,又是担心又是困惑。
刚走出院门,就见一辆看起来颇为结实宽敞的马车停在不远处。车旁,高小兰坐在轮椅上,似乎已等候了片刻。一名侍女安静地站在她身后。
高小兰看到元亮背着母亲出来,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声音依旧平静:“元先生,你的宅院和那点薄田,我就自作主张替你折价收抵了。毕竟这马车和一路的用度,所费不赀。”
元亮娘一听,顿时急了,捶打着儿子的肩膀:“亮儿!你……你把祖产给抵押了?!唉呀!你这孩子!就算要出远门,也得先去衙门要个路引啊!这黑灯瞎火的,没有路引怎么过关卡?”
高小兰轻轻摇头,开口道:“老夫人不必担心路引之事。你们只管一路向北,到了我父亲的防区,自会有人接应,一路护送你们直到高阳境内,无人会阻拦盘查。”
元亮将母亲小心地扶进马车,回身对着高小兰,深深一揖,所有的感激和复杂情绪都融在了这一揖之中:“多谢……高小姐成全。”
元亮娘听到是个年轻女子的声音,还在安排行程,忍不住又从车窗探出头,小心翼翼地问:“高小姐?儿子……你……你是带女孩子回家了吗?怎么不请人家进去坐坐?”
元亮顿时窘得满脸通红,连忙低声道:“娘!您别多想!这位是高将军家的小姐,身份尊贵,儿子……儿子怎么高攀得起。”
高小兰闻言,不由莞尔一笑,灯光下她的侧颜显得柔和了许多:“老夫人误会了。元先生方才在街上即兴赋诗一首,颇有气魄。恰好我那位经纬哥哥也是个诗才敏捷之人,我想他们二人若是相见,定然会十分投缘。”
元亮没想到自己那不成体统的哭喊之作竟被对方听了去,还记在心里,更是窘迫:“方才……方才学生失态胡言,信口雌黄,让高小姐见笑了。”
高小兰却收敛了笑容,眼神认真地看着他:“我欣赏有才之人。方才那首诗,我会一直记得的。”
元亮心中一震,挂上了一丝俏红,再次拱手:“高小姐……大恩不言谢。就此……别过。”
“一路小心。”高小兰微微颔首。
马车缓缓启动,驶入沉沉的夜色。元亮坐在车辕上,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生活了多年、如今已不属于他的小院,以及轮椅上的那个身影,目光复杂,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阿什好奇地看着远处的高小兰,小声问:“漂亮姐姐,我哥他要去哪儿?”
马车走出了一段距离,高小兰看着阿什,眉头微蹙,对旁边的侍卫道:“嘶……他好像忘带东西。快去追!”
侍卫应声将阿什提咯吱窝下,快步追向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