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长见城贵哭得肩膀都在抖,赶紧拉过墙角那把掉了漆的木椅:“丫头坐,别急,有问题咱们掰开揉碎了说,天塌不了!咱们厂还等着这批药挣外汇呢。”
他转身从窗台上拎过暖壶,倒了杯热茶,搪瓷杯壁上 “劳动最光荣” 的红字被水汽润得发亮,递过去时特意摸了摸杯壁:“晾了会儿,不烫了。”
城贵接过茶杯,指尖碰着温热的杯壁,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呜呜呜……外汇……外汇赚不到啦!”
“咋……咋的?”厂长魂都快飞了,舌头都打结了。
城贵小姑娘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牛皮纸袋,里面装着结块的板蓝根干糖浆,轻轻放在桌上,纸袋子上被眼泪洇得发皱:“厂长,是我的责任……我设计的提取干燥工艺有问题。”
“这是今早刚从车间拿的第二批货,才放了三个小时就吸潮结块了。” 她抹了把眼泪,声音带着哽咽,“我刚用鸡胚筛选法复测了有效成分,比标准低了15%还多……这批药,全不合格,不能出厂。”
厂长心里一沉,拿起结块的样品仔细看了看,眉头紧锁。
“去把老刘叫来!”
老刘一进门,看到桌上的样品和哭鼻子的张城贵,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
他挠了挠已经有些稀疏的头顶,也是一脸困惑:“厂长,按说工艺参数我们都严格照着城贵给的要求来的啊?提取罐的温度,我们一直盯着热电偶的指示,都在85到90度之间,分毫不差!这热电偶还是当初城贵自己掏钱买的那根……”
说到这儿,老张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厂长说:“对了厂长,城贵同志当初买那个热电偶垫的钱,厂里财务那边……是不是还没给报销?”
厂长的老脸腾地红了,下意识搓着布满老茧的手,声音压得低了些:“我记着呢,可你瞅瞅咱们的账本。上个月买甘草的钱还是跟药材站欠着的,统购统销的厂子,利润全上交,库房里连备用的纱布都快没了,实在挤不出这笔钱……”
厂长的尴尬有其苦衷。当时全国的药厂都实行统购统销,利润微薄,绝无可能像后世那样出现出厂价几元、药房售价几百的暴利情况。
尤其是中药厂,过去基本是沿用古法炮制饮片,或熬制像黑膏药这样的传统制剂,几乎谈不上什么现代工业设备。
所谓熬制黑膏药,听起来简单,实则费时费力,且危险性不小。老师傅们全凭经验和肉眼观察火候,一不小心就会被溅出的膏体烫伤,万一失足跌入锅里后果不堪设想。
张城贵当初正是看到老师傅们的艰辛和风险,才动了心思。她省吃俭用,自己花钱托人买回一支工业热电偶。
在老药工凭借经验判断“火候到了”的时候,她就在一旁记录下热电偶上显示的实际温度数据。
经过反复测量和验证,她终于摸清了熬制黑膏药各阶段的关键温度控制点。可以说,这支小小的热电偶,让整个中药厂第一次有了可量化、可复制的温度标准,是全厂迈向工业化生产的“第一块基石”。
后来车间里添置的那几台像点样子的中药提纯罐,也正是因为张城贵通过“鸡胚筛选法”成功研发出了板蓝根干糖浆这个新产品,上级才特批资金购置的。全厂上下,真正懂设备、懂现代制药工艺的人,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
“现在不是讨论报销的时候!”厂长把话题拉回正轨,指着结块的样品,“关键是问题出在哪儿?温度控制没问题,那工艺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张桂城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拿出她的笔记本:“厂长,刘科长,我仔细分析了流程,怀疑问题出在浓缩和干燥这两个后期环节。”
她指着工艺流程图解释:“提取温度没问题,但浓缩工序的真空度可能不够稳定,导致水分残留偏高。更关键的是,我们用的干燥方式有问题。”
能不出问题嘛!
城贵小姑娘说的干燥箱,其实吧……
就是用砖砌个炉膛,上面架着铁皮箱子,里面铺上烘盘,靠烧煤间接加热。
这种土办法小规模的还好,但一旦批量制备,那箱子里基本没有热风循环,这就导致各区域温度严重不均。
这样靠近热源的地方,干糖浆容易过热焦化,有效成分被破坏;离得远的地方,水分又蒸发不彻底。成品水分含量不均匀,局部水分高的地方就特别容易吸潮结块……
有道理!
这原因找到了,该咋解决那?
升级设备呗!
可钱从哪来?技术从哪来?张桂城搞研发是一把好手,但对机械制造和设备改造,确实是门外汉。
“向上面打报告申请支援啊!”老刘提议道,“上次原料不足,上面不也帮我们协调解决了?”
厂长听着老张的话满脸苦涩。
又开口啊……这不是给上面添麻烦?诶,自己是厂长,是来解决问题的,啥玩意都找上面求援,那上级该怎么看自己……
但,这又是外汇任务……搞不定的话,别管上面怎么看了,自己都想被栽到土里当板蓝根给提纯咯……
厂长一边愁眉苦脸,一边从自己荷包里掏出一沓子钞票。趁着老刘回车间的空档,悄悄摸摸塞城贵小姑娘荷包里后,继续抱着脑袋权衡利弊。
“呀,厂长,你这是……”
“你先拿着,当我个人抵给你的。报销后再还我……”
厂长支应着,眼皮耷拉下来,有些不舍地瞥了眼那卷钱。报销款迟迟下不来,他早就有心用自己工资垫上,只是热电偶价格不菲,他省吃俭用攒了两个月才凑够。
嗯,是的,厂长的工资还没城贵小姑娘高,因为别人是天津中药所的正牌研究员,来他们厂作指导还有补助……虽然小姑娘一直嚷嚷自己学的是西药,但耐不住别人真在中药这块做出了成绩。
“诶,罢了罢了。反正自己孤家寡人,有口吃的就行……人家小姑娘大老远的从天津过来指导工作,可不能欠了别人的……”
厂长做完自己的心理建设,又把目光投向电话,打不打哪……
“不是,厂长,我想请假,去求教下论坛上的老师,麻烦您帮我开个证明条!”城贵摸摸用手绢包着的一沓子零钞,心里有了点底气。
啥论坛?啥老师?
但听城贵小姑娘说可以不用向上级讲难处,厂长还是挺开心的。
于是,他亲自陪着药厂的宝贝嘎达跑到112厂借用了下“大黄分身”。
“诶,我还以为借用大黄分身要给电费呐,没想到这边把使用费全给免了?真好!早知道我早点来了,也不用攒钱准备交使用费了……”
城贵小姑娘开心不已,一边用着二指禅在键盘上翻飞,一边对着自己厂长露了个大大笑脸。
厂长愕然,“我还以为你见着回头钱了,才那么高兴。感情你是想把钱拿来用大黄?”
“嗯呐呗!”
厂长内心一阵感动,感情你还是用自己的钱在帮我们厂想办法啊!
“嗨!以后你来这随便玩!要是他们不让你用,我拿狗皮膏药糊他们一脸!”
“啊?厂长,你咋突然这么硬气了?”
“哼!他们厂长从我这挖走了好几根四品叶的参,五十年的!那可都是宝贝啊!更别说里面还有根六品叶的!”厂长头低下来,悄声说道。
“你以前学西药的可能不知道,这六品叶可是百十年的‘好家伙’,用得好了,那可是一条命!”
“哼哼,救命之恩他熊火焰敢不报的话,我拿猴皮筋弹他家玻璃去!”
“哇,厂长好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