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带昏黄的灯光下，健身器材油漆斑驳，石凳的边角被磨得光滑，但收拾得颇为整洁。
颇有年头的便携音响正播放着节奏舒缓的旧时代舞曲，音质带着特有的沙沙声，带动着十来对中老年人正随着音乐缓慢摇动着身体，挪移着脚步。
陈辰看着纪之瑶伸出的手，也把自己的手搭上去，眉毛挑了挑：“你会跳舞吗？”
“不会啊，你会吗？”纪之瑶的眉眼弯弯，握住了他的掌心，把他往广场中央拉，“随便跳跳嘛，又没人认识我们。”
事实上，周围已经有不少目光投向他们，在这片区域中出现两个陌生人，还是这样的年轻人，以及纪之瑶那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活力，很难不引人注意。
陈辰任由她拉着踏入广场中央的灯光中，他确实不会跳，纪之瑶显然也不会，两人的脚步毫无章法，几乎是凭着感觉在移动。
他看着周围人的姿势有样学样，一手虚扶着纪之瑶的腰，另一手与她相握，纪之瑶则把另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开始还试图模仿旁边那些老人的步伐，结果差点把自己绊倒，惹得陈辰赶紧收紧手臂稳住她。
就见她额头抵在陈辰胸口，肩膀微微耸动，咯咯咯地笑起来。
陈辰也跟着笑起来。
“你自己摔倒就算了，别踩着我的脚，把我鞋给踩脏了。”
他手臂稍稍用力，带着纪之瑶慢慢转了个圈。
低头看着两人几乎缠在一起的脚步，纪之瑶干脆破罐子破摔，把全身重量都倚在他身上，让他带着挪动，像两个连体婴在缓慢地原地打转。
旁边的人们看着他们，笑了笑，便接着干自己的事。
过了一会儿，他们才在广场的边缘找到一张空着的长椅坐下。
纪之瑶几乎是立刻坐了下去，长长舒了口气，身体微微后仰，靠在陈辰伸过来的胳膊上。
大概是因为时间也渐晚了，原本广场上的音乐也停了下来，在这里锻炼身体的人们散去了不少，变得零零碎碎。
“有没有觉得这里挺好的？”纪之瑶突然说道。
陈辰歪头看了她一眼，才重新看向前面：“感觉有点像城寨里。”
没有城寨那种那么严格的封闭，但是整体给人的感觉非常相似，少了在其他地方时常感觉到的那股混乱和压抑。
“这样的地方在江台有很多。”纪之瑶轻声说道，“因为剥削的成本超过能够收割的价值，这些地方已经被企业创造出的城市系统所抛弃，只能成为非法试验场和垃圾倾倒地，或者黑市，偶尔还可以用极低的价钱来招募一次性的炮灰。”
“不奇怪。”陈辰回答，“所以是谁在帮他们？”
陈辰其实已经猜到答案了。
这种地方不管是铺设水电还是网络都需要不低的成本，但居民的收入却难以带来回报，所以像是在城寨里都是有自己的能源核心，据说以前也是用自己的净水池，前一段时间甚至还有了蔬菜和肉类的生产加工厂……当然现在已经没了。
但是这种设备显然不可能是凭空掉下来的。
任何社会建设都离不开一个问题，就是钱从哪里来。
城寨里平时能见到的大多都是中老年人，因为年轻人都在外面工作，他们有不少都拖欠着房租拖了几个月甚至几年，但总归是有能交上的，于是那些钱被筹起来，又被拿来去换新的设备。
江台的很多其他地方甚至都没有这样的条件，他们的孩子大多都上不了几天的学，就得必须去参加帮派或者被雇去进行一些简单但辛苦的体力劳动，才能勉强维持家里的开支。
而陈辰和纪之瑶两人都正常上到了高中毕业，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城寨里为他们承担了绝大部分学费。
城寨里的孩子基本都上学上到了初中及以上，在外面的竞争力自然也比其他小学都没有上完的要强得多，也会有稍高的工资，然后进一步减轻城寨的整体压力。
如此一来，城寨才拥有了初步的、自给自足的循环能力。
于是又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是谁帮助整个城寨开始了这个循环？
纪之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扭头看向陈辰，咧嘴笑道：“陈辰，你有没有觉得我超级厉害，想要夸夸我？”
“啊……”
陈辰张了张嘴，想了下，然后又再次开口。
“啊……啊啊啊啊啊宝宝，你是一个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炉猪、炉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儿、什锦苏盘、熏鸡白肚儿、清蒸八宝猪、江米酿鸭子、罐儿野鸡——”
“你要死啦你！”
纪之瑶笑着一巴掌拍在陈辰的手臂上，打断了他的报菜名。
陈辰揉着手臂，装模作样地龇牙咧嘴：“夸你你还打我？”
“你是在夸人吗？”纪之瑶瞪他一眼，“你这么夸人容易把人夸饿了。”
“你又饿了？”
“那倒也没有这么快。”
两人说话的时候，原本热闹的广场上最后几个人也收拾东西，互相道别后慢悠悠地离开，灯光似乎更昏黄了一些，四周愈发安静，只剩下远处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带来的微弱光污染，以及更遥远的、隐约的警笛声和枪声传来。
“我一开始加入基金会确实只是想要赚钱。”
纪之瑶忽然轻声开口。
“但是我慢慢发现了，我赚到的钱或许可以养活爸妈，让他们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但是还有更多的人依旧在挣扎，单凭我一个人的力量即便再强，也无法从根本上改变什么……我们需要更多一无所有的人，让他们自发地团结起来，就像……”
“种树？”
“对，有点像是种树。”纪之瑶回答道，“虽然没有办法遮风挡雨，但可以帮他们把根扎得更深一点，让他们站稳脚跟。当这样的角落越来越多，最终连成一片……”
纪之瑶没有继续说下去，广场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略带寒冷的夜风吹过老旧健身器材发出的细微吱呀声。
“累了？”
陈辰感觉到纪之瑶靠在他身上的重量又沉了些，听到她“嗯”了一声。
“那就回去吧。”
他扶着纪之瑶站起来，她似乎真的有些困了，脚步有些绵软，半靠着陈辰。
“陈辰。”
“嗯？”
“背我。”
陈辰看着她整个人挂在自己身上耍赖的样子，无奈地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上来吧，纪大爷。”
纪之瑶笑嘻嘻地小跳一下，趴上他宽阔的背，手臂环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后颈上，温热的气息拂过皮肤。
她哼起了一首歌，陈辰好像在旧时代的声音中听到过。
陈辰背着她，慢慢走出公园，走回他们停车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