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利尔静悬于汹涌的海面之上,宽大的黑袍在能撕裂钢铁的狂风中竟如铁铸般纹丝不动。
他低垂视线。脚下那纯白的漩涡正在撕扯着下方的海面,万吨海水本该咆哮着形成滔天巨浪,此刻却凝滞成胶状物的质感,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死死攥住,连奔腾的自然伟力都被强行扼住咽喉。
他眼底流淌着淡淡的金色,像是熔化的黄金在缓缓流动。
“这海的质感...”他无意识地低语,声音沙哑地融进风里,“怎么像那棍子的...”
他的低语戛然而止,像是被自己的联想噎了一下。紧接着他有些烦躁地猛地晃了晃头,仿佛要驱赶一只不存在的苍蝇。
“怎么又想起那家伙...”他低声咒骂了一句,将那个不该在此刻浮现的身影再次狠狠压回记忆深处。
恩利尔的双臂缓缓舒展,好像要拥抱这片支离破碎的苍穹。黑袍像被赋予了生命在他身后无声鼓荡,在狂乱的风暴中延展出漆黑的轮廓。旋涡惨白的光掠过他微扬的下颌,在兜帽投下的深邃阴影中切割出一道冷冽的弧光。
一种渺远而古老的吟唱自他喉间低低升起。那声音既似圣堂中庄严的颂祷,又仿佛地狱亡灵的恸哭。奇异的韵律震荡着空气,每一个音节都让周遭的光线为之扭曲。
“月落天瀑。”
海面骤然向下坍陷,形成一个吞噬一切的巨大渊壑,随即又向上拱起,大气发出不堪重负的尖鸣。无形的力场以他为中心轰然扩张,所经之处,空间仿佛被无形巨手粗暴撕裂,绽开无数细微却触目惊心的漆黑裂痕。
这一招两次击溃了破军,也是这一招要了文曲的命。
那无形无质的领域继续扩张,所过之处连光线都发生了扭曲,然而,当力场终于触及海面下那轮缓缓旋转的白色旋涡时,预想中的激烈碰撞并未发生。那旋涡仅仅只是表面荡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如同春风拂过深潭,旋即恢复了绝对的平静,没有丝毫的改变。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其霸道的斥力,自旋涡的核心无声地爆发出来。
月落天瀑的无形领域在这股斥力面前连一瞬间的僵持都未能做到,便悄无声息地彻底消散。没有爆炸,没有巨响,像是阳光下的肥皂泡,一触即溃。
恩利尔静立原地,似乎并不感到丝毫意外。仿佛早在预料之中,理所当然。
“虽说是蝼蚁般的人类,把你真正的力量发挥得十不存一...”他低沉的声音融在风里,既似自语,又似一声极轻的叹息,“确实也不是仅凭‘月落天瀑’就能撼动的。”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那狂暴的旋涡,凝视着某个更深邃的存在。
“暌违已久...尊贵如你,何以竟也沦落至这般境地。”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骤然迎风暴涨!
那袭宽大的黑袍被一股蛮横的力量从内部彻底撕碎,化作漫天翻飞的黑色蝶影,一对庞大到足以遮蔽天日的巨翼悍然伸展开来,恩利尔于瞬息之间,化为了一条银色的巨龙。
它的一只翅膀是覆盖着银白色鳞片的坚韧膜翼,而另一只翅膀却是完全由冰冷金属构成的复杂结构,闪烁着无机质的寒光,边缘锋利如绝世兵刃。它的右前肢是一整条巨大到有些不协调的机械臂,精密的液压杆与传动结构暴露在外,此刻正闪烁着熔岩般的暗红色光芒。
神圣的龙威与冰冷的机械造物以一种无比突兀却又异常协调的方式完美融合于一体,呈现出一种近乎神迹的狰狞之美。
“千万年来未曾动用...倒也正好。”巨龙的上下颚开合,发出沉重钢铁相互摩擦碰撞的铿锵之音,“还从未有机会以此姿态...挑战‘四皇’。”
随着他话音的最后一个音节如金石般砸落,周遭的法则仿佛被悄然篡改。
海面停止了那狂乱的扭曲,万吨海水违背了重力的束缚缓缓向上悬浮,凝滞在半空,呈现出一种介于液体与固体之间的,诡异的胶质状态,如同无数面剔透而颤动的镜面环绕在他庞大的龙躯周围。这诡异的景象甚至暴露出了下方干涸的海床,以及那海床正中央那一轮由白光构成的巨大旋涡。
它不再吸纳万物,而是不知疲倦地向外喷吐着纯白的气息,仿佛它就是宇宙的起点。
整个波塞冬废墟的残骸也开始了无声的葬礼。断裂的城墙、扭曲的钢梁、崩塌的殿宇、破碎的柏油路面.,乃至最细微的沙砾与金属碎屑都挣脱了大地的束缚,缓缓漂浮而起,被无形的磁场所吸引,向着空中那银白相间的巨龙汇聚。
无数的碎屑与那凝固的胶质海水层层叠加,在他周身构成了一片无比宏大、缓缓旋转的星环,仿佛土星的光环在此刻降临人间,环绕着那唯一的主宰。寂静而壮丽,充满了神只般的威严。
从恩利尔身上释放出的巨大吸力让黑月向后踉跄了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他猛地回头,望向空中那尊环绕着碎星环的银色巨龙,看向身旁的沧月:“这又是什么鬼把戏?”
“他做不到的。”沧月的视线同样锁定着恩利尔,声音依旧平静。
“什么做不到?”黑月一愣。
“那一招或许足以击散下方的白洞。”沧月的下颌微微扬起,示意着那恐怖的光辉,“但他想连带着那具被占据的龙骨一同彻底摧毁。”
“又是个傻逼!”黑月怒骂,“咱们活不活了?”
“在你骂娘的时候他已经把所有人都纳入保护的范围内了,恩利尔和因陀罗可不一样。”沧月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
她的目光微转,黑月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才惊觉,不知何时,一道完全透明却微微扭曲着光线的无形壁垒已经将他们倒扣其中。他猛地回头看向远处,他之前为保护破军等人仓促筑起的黑曜石护罩外也笼罩着一层完全相同的无形障壁。
黑月下意识地伸出手,试图去触碰眼前那近乎不可见的壁垒。
“别碰。”沧月的手快如闪电,冰冷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不是保护咱们的?”黑月感到一丝不解。
“是保护。”沧月松开手,目光重新投向远方的巨龙,“但这保护本身就极度危险。”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准确的描述:“恩利尔刚刚将自己化为了这片空间磁场的正极,而被他屏障笼罩的我们也被暂时同化。至于屏障之外的一切,皆是负极。”
“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黑月感到一阵头皮发麻,这种手段闻所未闻。
“他要强行倒转这片天地的磁场。”沧月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引发足以撕裂常规物理法则的超巨型电磁风暴,用这场风暴去彻底冲垮那白洞。”
黑月所有想说的话瞬间被堵回了喉咙里。用电磁风暴去摧毁一个理论上的宇宙奇点,这想法听起来简直荒谬绝伦。但在如今这诸神混战,异能显圣的战场上,谈论科学理性本身似乎才最不合时宜。
“占据原的身躯的家伙现在没有破开封印的办法。”沧月忽然侧首看向黑月,声音斩钉截铁,“下面那种攻击对于这具残躯而言也不是信手拈来的,如果他有那么强咱们早就死上几百次了,这个家伙不像是那种会手下留情的人。”
“你的意思是...”黑月睁大了眼睛。
“在那个白洞被破坏的瞬间解除这个封印。”沧月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在陈述即将发生的未来,“孤会在那个瞬间杀掉他。”
“明白。”黑月重重点头,“那么...还需要等多久?”
沧月猛地抬起头,冰蓝色的长发无风自动,周身散发出愈加凛冽的寒意。
“已经来了。”
无需她再多言,天地间的异变已然昭示一切。
风的嘶吼、海的狂啸、乃至能量奔流的轰鸣,所有声音被瞬间掐灭。黑月甚至听不到自己胸腔中心脏的擂动与血液的奔流,耳中唯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真空。
而后,那真空被一道声音蛮横地撕开。
浑浊而嘶哑的龙吟从银色巨龙的方向沉沉传来。那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某种亘古的威严,好像有一座巨大的青铜洪钟在极近的距离内被轰然撞响。声波不再是震动空气,而是化为了有质的重压,一圈圈地碾压过凝固的海面、悬浮的废墟,以及每一个人的骨骼。仿佛古老的教堂钟声,但不是为了祈祷,而是为了降下神罚。
“万磁天神荡。”
世界轰然坍塌。
街道如被烧灼的绸缎般扭曲、蜷缩,继而消散。高楼残存的钢筋混凝土骨架在掠过的罡风中无声地化作漫天齑粉。波塞冬的钢铁船身,如同脆弱的纸模型般被轻易撕碎,分解为最原始的粒子。
最终显露出的是那巨大到令人心寒的船体龙骨,如同巨鲸死后暴露在空气中的残骸,发出阵阵不堪重负的呻吟。冲天而起的烟尘不再是灰黑色,而是一种吞噬一切光线的浑浊的灰白,如同这艘巨轮临终前最后一口吐息,缓慢、沉重地翻滚着,将视野中所剩无几的色彩彻底吞没。
所有曾构成“波塞冬”这个名字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彻底平等地碾为虚无。
巨大的白色旋涡猛地颤栗了一下,随即,它那原本稳定的结构开始失控。它不再圆融,而是如同一条被扔进沸油的活虫,被无形的力量肆意扭曲,疯狂地抽搐、变形。它时而剧烈膨胀,仿佛要吞噬整片大海,时而又被强行压缩回原点,光芒在极致的拉扯下明灭不定,发出无声的哀鸣。
这痛苦的挣扎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又或许只有一瞬。
最终,它轰然溃散。
没有爆炸,没有巨响,就像一盏被骤然吹熄的烛火。那纯粹到极致的光如同退潮般无声地湮灭,仿佛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