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你在这儿等我干啥呀?就算候车室暖气坏了,可大厅里也比外面强——”
话没说完,我瞥见她鼻尖上那颗将坠未坠的霜花,在路灯下闪着细碎的银光,像谁不小心撒上去的碎玻璃。心疼一下子顶到嗓子眼,后半句硬生生拐了个弯,“外面多冷啊!”
知夏姐把下巴往毛领里又埋了半寸,只露出一双被冻得发亮的眼睛。
她睫毛上还挂着霜,随着眨动簌簌地抖,像风里打颤的松针。
她轻轻弯了弯嘴角,声音被寒气揉得发飘:“我这不是怕你找不到我嘛。”
那笑里带着一点孩子气的固执,仿佛只要她站成一根路标,我就永远不会迷路。
我“啧”了一声,抬手想替她掸掉睫毛上的霜,又怕碰疼她,手指悬在半空僵了两秒,最后泄气地垂下来。
“我要是找不到你,不会给你打电话呀?你说你是不是傻呀?还是说我傻呀?”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声音太冲,像冰碴子滚过铁皮,连我自己都听得刺耳。
知夏姐没回嘴,只是把冻红的手指悄悄往袖筒里缩了缩。
那截露在外面的手腕白得几乎透明,青筋像冻在冰层下的蓝墨水。
我喉咙发紧,转头冲驾驶座喊:“赵叔,麻烦您把暖气开大点儿呗!”
老赵“哎”了一声,旋钮“咔哒”一声转到最大。
暖风轰地扑过来,卷起她额前几根被霜打湿的碎发,发丝黏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像落了一层薄雪。
我回过头,声音不自觉低了八度:“姐,你以后有啥事儿就直接给我打电话就行,别让自己遭这份罪了。你打小儿身子就虚,要是冻坏了——”
话说到一半,我突然刹住。
暖风口“呼呼”地响,车厢里安静得能听见她极轻的呼吸声。
我这是在干嘛?明明心疼得要命,话到嘴边却成了数落。知夏姐打小就脸皮薄,我刚刚说了她这么多,就算她不说什么,我也能知道她心里面多多少少有一些不舒服。
我懊恼地掐了掐眉心,余光里,知夏姐的嘴角还保持着那个小小的弧度,像被冻住的涟漪。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抓了抓后脑勺,声音一下子矮了半截,像被风吹灭的火柴,“我就是……怕你真冻坏了。”
她轻轻“嗯”了一声,尾音拖得有点长,像片雪花落在舌尖上,转眼就化了。
那声应答里带着一点潮湿的鼻音,不知是冻的,还是别的。
老赵在前头打圆场,声音混着方向盘的皮套摩擦声:“小伙子心疼人不会说话,姑娘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我连忙点头,像捣蒜似的:“对对对,我嘴笨,您大人大量。”
知夏姐忽然笑了,睫毛上的霜花被暖气烘成细小水珠,顺着眼角滑下来,像偷偷跑出来的泪。
她抬手抹掉,指尖沾了点湿意,声音软得像刚化开的奶糖:“张泪,你小时候被我摁在地上打那会儿,嘴也没这么碎呀。”
她说话时,眼尾弯出一道细细的月牙,那颗泪痣被水汽晕得愈发鲜艳,像雪地里突然绽开的一粒朱砂。
“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嘟囔一句,却忍不住跟着她一起笑。
笑的时候,我瞥见她鼻尖又红了,像被谁轻轻掐了一把。
我看老赵车前面放着的暖宝宝,我直接伸手去拿了两片暖宝宝,塑料包装“哗啦”一声脆响。
撕开时,背胶纸翘起一个倔强的角,我手忙脚乱地把它按回去,指腹被烫得微微发麻。
我想贴她脸上,又想起她今天化了淡妆——粉底轻薄,腮红像冻伤的云霞,贴了怕是不太好。
犹豫两秒,我干脆隔着袖子握住她手腕,把暖宝宝塞进她掌心:“攥着,别撒手。”
她没动,掌心却慢慢合拢,指节因用力泛出淡淡的青白。
暖宝宝在我们之间发出极轻的“嘶啦”一声,像是某个约定被烫了个印子。
“其实……”她望着窗外倒退的夜色,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呼出的白气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雾,“我不是怕你找不到我。”
“嗯?”我偏头,看见她映在车窗上的侧影,被路灯拉得细长,像一截易碎的冰棱。
“我是怕……”她顿了顿,指尖在暖宝宝上无意识地画圈,塑料包装发出细碎的摩擦声,“怕你又像上次那样哭鼻子。”
我愣住。记忆像被暖宝宝烫开一个豁口——那年我小学四年级?还是五年级?
站台上人潮汹涌,我跟着人流稀里糊涂地下了车,像只没头苍蝇在陌生站台乱转。
最后是警察叔叔用广播喊人,知夏姐冲进来时,大衣扣子掉了一颗,头发乱得像个鸟窝。
她蹲下来抱我,我闻到她身上冰凉的雪花味,混着一点廉价的茉莉头油。
那天她一句埋怨没有,只是回家后发了两天高烧,躺在床上嘴唇干裂得像旱季的河床。
原来她记得比我还清楚。
喉咙突然发紧,我别过脸,假装调整后视镜的角度,指尖却在镜框上无意识地敲出一串凌乱的节拍。
“姐,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当年那个混小子了。”
“确实不是混小子了,”她歪头看我,眼里映着暖黄的灯光,像盛了一盅温热的蜜,“现在是个小傻子。”
笑着笑着,她忽然伸手,冰凉的手指在我脑门上弹了一下。
那一瞬,我感觉到她指腹的细小裂口,像被寒风割开的纸,粗糙却真实。
“管你是不是混小子,要是你再让我因为你在外面冻着,我就真冻死给你看。”
“你敢。”我下意识攥紧她手腕,掌心的暖宝宝被挤得变形,发出细微的抗议声。
车窗外,天边的墨黑渐渐渗出一丝蟹壳青。
知夏姐靠回座椅,睫毛在脸颊投下两弯柔软的阴影,像两片将融未融的雪花。
她声音带着倦意,混着一点沙哑的鼻音:“张泪,我眯一会儿,到地儿叫我。”
“嗯。”我点头,伸手把她那边的暖气叶片又往上拨了拨。
金属叶片发出“咔”一声轻响,像极小的叹息。
她闭眼前,忽然用极小的声音说了句:“其实……冻一冻也挺好的,起码有人来接。”
那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水面,却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我假装没听见,只是悄悄把外套又往她身上扯了扯。
老赵在后视镜里冲我挑眉,皱纹里夹着一点促狭的笑意。
我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食指竖在唇前,像按住一个即将脱口而出的秘密。
车子拐进高架桥,远处第一缕晨光像掺了蜜的温水,慢慢浇在知夏姐的睫毛上。
那上面已经没霜了,只剩下几颗细小的水珠,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一场迟到的雪,终于落进了春天。
“老赵,慢点开,不着急,多转一会儿也没事儿。”我小声说道,声音轻得怕惊扰她的梦。
老赵没说话,只是用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在方向盘上比了个潇洒的“oK”,动作轻得像在掸落一粒灰。
就这样,老赵带着我们在四环路上兜了半个多小时。
慢慢的,知夏姐的呼吸终于变得绵长均匀。
她侧着头,额前的碎发被暖气吹得轻轻晃动,像水草在温吞的水波里摇曳。
“赵叔,暖气开小点儿吧,”我压低嗓子,指了指她微微泛红的耳尖,“我姐出汗了,我怕一会儿下车把她闪着。”
老赵笑着摇头,旋钮“嗒”一声往回拧了半格,声音混着一点过来人的了然:“你们姐俩挺有意思,都是刀子嘴豆腐心。”
我咧嘴,露出一个有点傻气的笑:“我从小被她打到大,可她对我的好我心里都清楚。”
顿了顿,我补充一句,声音轻得像在对自己说,“虽然不是亲姐,可她做的,比我妈都细。”
老赵没再接话,只是轻轻踩了脚油门。
车子滑下高架,像一艘悄悄靠岸的船,载着两个被晨光镀上金边的人,慢慢驶向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