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贵妃瘫在那里,连汹涌的泪水都仿佛瞬间凝固了。
眼中不再是恐惧,而是无边无际的空洞和死寂,仿佛灵魂在那一刻被那一点头彻底抽离了躯壳,只剩下一具美丽的皮囊。
她怔怔地看着那个曾与她“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许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男人,此刻却用一个轻飘飘的点头,将她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一股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寒意从心底最深处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彻底取代了恐惧。
她的嘴角,甚至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凄绝而鄙夷的弧度。
什么海誓山盟,什么三千宠爱,什么君王恩情,在冰冷的皇权与帝王求生的本能面前,原来如此不堪一击!如此虚伪可笑!
她没有呼喊,没有质问,没有哀求,只有彻底的幻灭和心死如灰。
高力士浑身剧震,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整个人肉眼可见地佝偻下去,苍老了不止十岁。
他重重地、无声地对着李隆基再次磕了一个头,额头深深触地,久久不起。
当他再抬起头时,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上已是一片近乎冷酷的麻木和冰封的绝望。
他知道,皇帝的意志已不可更改,贵妃的命运已然注定。
他缓缓起身,脚步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走向那个曾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此刻却已形同槁木死灰的女人。
……
驿站外一处相对僻静的空地,一棵虬枝盘曲、形态狰狞的老梨树孤零零地矗立着,扭曲的枝桠如同鬼爪般伸向血色的天空。
在残阳如血的映照下,它投下的阴影拉得老长,如同地狱伸出的触手,更添几分阴森和不祥。
这里,成了临时选定的“法场”。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远处驿站内的惨叫声都似乎被隔绝。
高力士捧着一匹粗糙、刺眼、象征着死亡与终结的白绫,如同捧着一件不祥的祭品,步履蹒跚地走到树下。
他的身后,跟着两名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一样的小宦官,他们几乎要瘫软在地,眼神惊恐地看着那匹白绫和树下那个绝美的身影。
龙武大将军李光斯,在兵变杀戮稍歇、士兵们被“处决妖妃”这一“正义”目标暂时吸引而获得片刻“秩序”的空隙,勉强弹压住核心区域,此刻也按剑肃立在一旁。
他脸色铁青,嘴唇紧抿,眼神复杂地死死盯着地面,仿佛地上有无比重要的东西,极力回避着杨玉环投来的、那最后一丝微弱却穿透人心的、带着无尽悲凉、嘲讽与无声质问的目光——那目光仿佛在说:“看啊,这就是你们效忠的君王?这就是你们维护的社稷?”
李光斯感到一种巨大的羞耻感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只能将剑柄握得更紧,指节发白。
四周,是黑压压围拢过来的、沉默却散发着恐怖压迫感的士兵。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激动,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杀意和一种扭曲的、要求“公正”得以实现的冰冷执念。
数千双眼睛,如同数千只饥饿的秃鹫,死死盯着树下那抹即将凋零的绝色。
死寂。
连风都似乎屏住了呼吸。
高力士干涩嘶哑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锯子在拉扯朽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带着令人心碎的颤抖,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贵妃杨氏……接旨。”
他缓缓展开那匹象征着终结的粗糙白绫,布匹在几乎静止的空气中微微抖动,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窸窣声。
杨玉环的身体猛地一颤。
空洞死寂的眼中,那最后一点讥讽的微光也彻底熄灭了,再次涌出大颗大颗晶莹的泪珠,无声地滑过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
她没有去看那匹刺眼的白绫,反而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认命的绝望,再次转头,望向远处那低垂着明黄帘幕、象征着无上皇权却也无比冰冷的龙辇方向。
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在她眼中蔓延。
她认命般地、极其缓慢地伸出了手臂,宽大的宫袖滑落,露出一截欺霜赛雪、此刻却冰凉如玉的皓腕。
指尖冰凉,颤抖得如同寒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
终于,那冰凉的指尖触碰到了同样冰凉、粗糙、带着死亡气息的织物。
高力士猛地别过头去,浑浊的老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脚下的尘土里。
两名小宦官抖得更厉害了,牙齿咯咯作响,几乎拿不住白绫的另一端,眼中充满了恐惧和茫然。
李光斯握紧了剑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按剑的手背青筋暴起,显示出内心的巨大挣扎。
他依旧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要将地面看穿。
士兵们屏住了呼吸,数千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那匹白绫和老梨树虬曲的枝桠,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等待死亡完成的沉重与……一丝病态的期待。
就在此时!千钧一发之际!
“呜——嗡——嗡——!!!”
一阵低沉、雄浑、带着金铁交鸣般质感、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如同九天之上炸响的惊雷,骤然撕裂了马嵬驿上空令人窒息的死寂!
这号角声恢弘正大,充满凛冽的威严与磅礴的杀气,绝非叛军所有!
它带着一种摧枯拉朽、涤荡妖氛的力量感,瞬间震撼了所有人的心神!
紧接着,大地开始震动!
一种沉闷、密集、如同万千重锤同时擂动大地般的轰响,从驿站北面的缓坡后方滚滚而来!
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震撼人心——是无数精钢铁蹄踏碎山河的声音!
节奏统一,力量磅礴,带着碾碎一切阻碍、踏平一切魑魅魍魉的无敌威势!
这蹄声如同狂暴的心跳,敲打在每一个人的胸膛!
“骑兵!是骑兵!大队骑兵!”围观的士兵中有人失声尖叫,声音因极度的惊骇而扭曲变调。
“哪里来的骑兵?!叛军追来了?!完了!全完了!”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蔓延开来,人群开始骚动。
“不!听号角!不是叛军!是……是我们的人?!”有经验丰富的老兵嘶吼着分辩,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
李光斯脸色骤然剧变,如同白日见鬼!
他猛地抬起头,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死死射向号角传来的北面土坡!
眼神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一丝……绝处逢生的希冀?
只见北面那道土坡的棱线上,在血红的夕阳背景下,骤然涌现出一片移动的、闪烁着冰冷寒光的钢铁丛林!
夕阳的余晖在那如林的铁甲上跳跃,反射出刺目、冰冷、如同西伯利亚寒潮般凛冽的光辉,瞬间刺破了马嵬驿的血色黄昏!一股铁血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一面巨大的黑色军旗在狂风中猎猎展开,如同垂天之云!
旗面上一个以金线绣成、仿佛浴血而生、张牙舞爪的巨大“裴”字,如同展翅欲飞的玄鹰,傲然凌驾于这血色黄昏之上!
旗帜所向,带着一股无坚不摧的信念!
为首一骑,风驰电掣,势若奔雷!
快得只能看到一道撕裂空气、裹挟着死亡风暴的黑色闪电!
马是神驹!通体乌黑如最深的夜,唯有四蹄雪白,踏地如飞,卷起烟尘滚滚,正是传说中的名驹“乌云踏雪”!
马上的大将极其年轻,身披玄色明光铠,甲叶在疾驰中铿锵作响,碰撞出金铁之音!
头盔下的面容俊朗刚毅如刀削斧凿,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星眸此刻燃烧着足以焚天煮海的滔天怒火与刻骨的焦急!
他手中一柄丈余长的镔铁点钢长枪,枪锋在夕阳下吞吐着摄人心魄的死亡寒芒,枪尖所向,直指老梨树下那令人目眦欲裂的一幕!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
“住手——!!!”
一声清越、暴怒、如同九天龙吟般的怒吼,蕴含着少年人全部的血性、愤怒以及对至亲安危的撕心裂肺的关切,压过了大地的轰鸣,清晰地、炸雷般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畔!
这怒吼中的威势与不容置疑,让所有听到的人心神剧震,灵魂深处都为之颤抖!
“裴字旗!是……是立节郡王裴徽!”有眼尖的军官失声喊出,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敬畏。
“天啊!是裴郡王!他……他不是被燕军(安禄山叛军)挡在潼关之外了吗?怎么会神兵天降出现在这里?!”惊呼声此起彼伏,带着巨大的震撼。
“贵妃娘娘的亲外甥!那个……那个传闻是……是陛下和虢国夫人……天啊!他来了!”窃窃私语中充满了敬畏、复杂的情绪和绝处逢生的激动。
没错!
这如同天神下凡般撕裂血色黄昏而来的年轻大将,正是力挽狂澜于既倒,横扫河北、攻克洛阳、亲手阵斩逆贼安禄山的立节郡王——裴徽!
裴徽身后,是副将郭襄阳率领的、如怒涛般奔涌而来的精锐玄甲铁骑!
他们沉默着,唯有胯下战马喷吐着白气,唯有铁蹄踏碎大地的轰鸣汇成一股席卷一切的钢铁洪流!
这股洪流带着无可阻挡、碾碎一切的气势,瞬间冲垮了驿站外围那些呆若木鸡、如同散沙的乱兵!
骑兵阵型严密如墙,推进迅猛如电,如同烧红的利刃切入凝固的牛油,目标明确——直扑那棵象征着死亡的老梨树!
挡者披靡!
“乌云踏雪”速度丝毫未减!
裴徽眼中只有树下姨娘那苍白绝望的身影和那刺眼欲裂的白绫!
挡在他直线路径上的几个士兵,被那狂暴无匹的气势和战马的雷霆冲力直接撞飞出去,惨叫着如同破麻袋般滚落一旁!
电光石火之间,裴徽已冲至树下!
“吁——!!!”他猛地一勒缰绳,力道千钧!“乌云踏雪”长嘶一声,声震四野,人立而起!
碗口大的铁蹄在空中奋力刨动,激荡起一片尘土,仿佛要将这不公的天地踏碎!
马上年轻的郡王如同战神临凡,居高临下!
凛冽的杀气与救亲的决绝交织,形成一股无形的威压,让周围的士兵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他手中的长枪并未放下,锋锐的枪尖吞吐着令人胆寒的光芒,并非指向任何士兵,而是带着无边无际的怒火与冰冷的质问,笔直地、毫无畏惧地指向远处那低垂着明黄帘幕、象征着至高无上却也冷酷无情的龙辇!
那锐利如电、仿佛能穿透一切虚妄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混乱的人群,穿透了厚重的帘幕,要直刺里面那个做出冷酷决定之人的灵魂深处!
他的声音,灌注了少年人全部的血性、愤怒以及对姨娘至深的关切与守护誓言,如同九天惊雷,再次在马嵬坡上空炸响,字字千钧,带着不惧天威、不惜一切、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
“姨娘!徽儿——接你回家!!!”
这熟悉到灵魂深处的声音!
这绝境中如同天籁、撕破黑暗的呼唤!
杨玉环死寂空洞的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
那光彩如同划破永夜的流星,迅速驱散了无边无际的绝望,点燃了狂喜的火焰!
巨大的惊喜和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滔天巨浪,瞬间淹没了她!
她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望向马背上那英姿勃发、如同救世主般撕裂血色黄昏降临的年轻身影——她的徽儿!
她最疼爱、视若己出、血脉相连的亲外甥!
生的希望,如同决堤的洪水,带着滚烫的温度,冲垮了死亡的冰冷堤岸!
苍白的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身体因极度的激动和虚脱而剧烈颤抖,几乎要晕厥过去。
那紧紧攥着粗糙白绫的手,无意识地松开了,白绫的一角滑落在地。
她张了张嘴,想呼唤那个名字,却因极度的情绪冲击而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汹涌的泪水更加恣意地流淌。
这一刻,老梨树下,血色残阳中,身披玄甲、持枪怒指龙辇的少年将军,与树下泪如雨下、绝处逢生的绝代佳人,构成了一幅震撼人心、注定铭刻于历史的画面。
马嵬驿注定对杨贵妃的杀局,被突然出现的裴徽,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生的缝隙。
李隆基听着外面的动静,惊骇之余,却是神色复杂到了极致,愤怒到了极致,也恐惧到的极致。
天下间明白人都知道,裴徽若是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便不可能让李隆基活着前往蜀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