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头,无数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原本像失去焦点般茫然,此刻却突然重新聚焦,瞳孔深处燃起了近乎绝望的凶狠火焰。
这些眼睛的主人,有的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有的是初上战场的新兵,但他们此刻都被一种强烈的情绪所笼罩——那就是对生存的渴望和对敌人的愤恨。
他们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冰冷的长矛和磨损的弓弩,粗糙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每一个人都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绝不能让叛军越过城墙,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喉结上下滚动,咽下一口恐惧的唾液,他们将所有的力气都凝聚在武器上。
城下的叛军浪潮,原本在他们眼中是不可战胜的噩梦,但此刻,却变成了必须用血肉之躯去阻挡的死敌!
在这紧张的氛围中,一名脸上带着旧伤、缺了半只耳朵的老兵突然想起了郭千里给他的交代。
他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卷刃的横刀,用刀背狠狠地敲击了一下身前的蒙皮木盾。
“铛!” 这一声闷响,如同战鼓一般,在城墙上回荡。
老兵咧开干裂的嘴唇,露出染着血丝的牙齿,用尽胸腔里最后的气息,嘶哑地吼出了那两个字:“死战!”
这一声嘶吼,如同投入滚烫油锅的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周围士兵的血性!
他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决绝,原本紧绷的身体也似乎在这一刻松弛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视死如归的勇气。
“死战!”这声怒吼如同惊雷一般在城头上炸响,旁边的一个年轻队正满脸涨得通红,脖颈上的青筋根根凸起,仿佛要爆裂开来。
他的双眼布满血丝,死死地盯着城下那密密麻麻如潮水般涌来的叛军,嘴里不断地嘶吼着:“死战!”
随着他的呼喊,更多的声音开始响应。
一开始,这些声音还显得有些零星,但很快便汇聚成了一股洪流。
这股洪流从低沉到高亢,如同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迅速蔓延开来。
“死战!”
“死战!”
“死战!”
吼声在城头各处此起彼伏地响起,相互交织,形成了一片震耳欲聋的声浪。
这声浪如同山崩海啸一般,带着绝望和不屈的力量,狠狠地压向城下那十万虎视眈眈的叛军。
士兵们的情绪被这股声浪所感染,他们的喉咙都快喊破了,但依然没有停歇。
他们再次握紧手中的武器,身体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着,但他们的眼神却如同钉子一般,死死地钉在越来越近的叛军前锋身上。
那些叛军的面孔在士兵们的眼中逐渐清晰起来,狰狞而恐怖。
然而,恐惧并没有让士兵们退缩,相反,一种更原始、更强大的力量在他们心中涌起——那是守护家园和等待希望的决死意志。
这种意志暂时压制住了恐惧,让士兵们的身体虽然在颤抖,却依然坚定地站立在城头上,毫不退缩。
与此同时,长安城内的景象同样令人窒息。
往昔繁华的朱雀大街此刻变得空旷死寂,只有急促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喘息声在空气中回荡。
街道两旁的店铺门窗紧闭,一片冷清。
兵部尚书兼京兆府尹元载,此刻完全失去了往日的雍容风度。
他的官袍上沾满了灰尘和汗水,原本整洁的发髻也变得凌乱不堪,脸色更是铁青得吓人。
他站在皇城前的广场上,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周围乱成一团却又被强力约束的官吏和民夫。
“快!快搬!城西安仁坊拆下来的大梁,全部运往金光门!动作再快些!”
元载的声音已经沙哑到了极点,他一边喊着,一边用手指着那堆积如山的木料、巨大的石础,甚至还有从豪门大宅门楣上卸下来的厚重门板。
汗水像决堤的洪水一样,顺着他肥胖的脸颊不断地流淌下来,可他根本无暇顾及去擦拭。
“金吾卫的弟兄们正在拼命!这些东西运上去,就是砸碎叛贼脑袋的利器!耽误一刻,就是多死十个弟兄啊!”元载的吼声在广场上回荡,仿佛要冲破那厚厚的城墙。
民夫们赤着膊,在监工皮鞭的呼喝和内心恐惧的驱使下,艰难地肩扛手抬着那些沉重的守城物资。
他们喊着沉重的号子,一步一步地向着城墙挪动。
每一步都显得那么吃力,仿佛那城墙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那一根根巨大的木梁,压得民夫们的脊背都快弯成了弓形,而那些尖锐的木刺,更是无情地划破了他们的肩膀。
但没有一个人敢停下脚步,因为他们知道,一旦停下,等待他们的将是监工更加凶狠的皮鞭。
……
……
尚书省值房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窗外本该是长安初秋的明媚,此刻却被一种无形的、粘稠的恐慌所笼罩,连阳光透过高大的雕花木窗棂投射进来的光柱里,都漂浮着令人窒息的尘埃。
平日里弥漫的墨香与书卷气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汗味、铁锈般的血腥气,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案几上堆积如山的紧急公文被粗暴地推开,几盏青铜雁鱼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墙壁上投射出巨大而扭曲的人影,如同蛰伏的鬼魅。
角落里,一只被打碎的冰裂纹青瓷茶盏残片还未来得及清理,茶水在地板上蜿蜒出一道深色的痕迹,像是不祥的谶语。
每一次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都让值房内垂手侍立的官员们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吏部尚书王维,这位以“诗佛”之名享誉天下,笔下流淌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般空灵禅意的文坛巨擘,此刻端坐在象征帝国行政中枢核心的书案之后。
他素来清癯儒雅的面容,此刻如同覆上了一层终年不化的寒冰。
那双曾饱览山水、洞悉世情的眼眸,深处不再是往日的澄澈平和,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决绝火焰。
这火焰源自绝望,也源自一种孤注一掷的责任感——他深知,此刻的长安,就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行将倾覆的巨舰,而他,这个原本只应在诗画中流连的文人,竟被命运推到了掌舵的位置。
他感到肩上的千钧重担,也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力量在体内奔涌。
往日挥毫泼墨的手指,此刻紧紧扣住冰冷的紫檀木案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脑海中闪过辋川别业的宁静,闪过挚友裴迪的面容,但旋即被眼前血淋淋的现实——叛军铁蹄的轰鸣、城内可能潜伏的毒蛇、无数百姓惊恐的眼神——狠狠碾碎。
他必须化身修罗,哪怕粉身碎骨,也要为这座城、为这摇摇欲坠的帝国,争取一线生机。
清雅脱俗?那是太平盛世的点缀。
此刻,唯有铁与血,才能支撑这危局。
本来此事由元载去做可能会更加得心应手,但元载的资历和名望与王维相比差了不少,无形中会引起不少人的反感。
裴徽一方眼下在长安城内的人,只有王维最适合做此事。
王维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刃,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切入骨髓:“户部度支郎中何在?”
一个中年官员几乎是踉跄着从人群中挤出,额头冷汗涔涔:“下……下官在!”
王维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直刺过去:“即刻!清点太仓、含嘉仓、洛口仓所有存粮,一粒米、一斛粟也不许遗漏!账册、实物,三司(户部、度支、盐铁转运使)联核,日落前,本官要看到精确到升的数字!”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没有丝毫商榷的余地。
他稍作停顿,冰冷的视线扫过全场,加重了语气:“传令京兆府及各坊市署,按战时配给制,即刻开仓!”
“各坊里正、武侯铺协同,按户丁人头,定量分发!敢有克扣、拖延、私藏一粒者——”
王维的手掌重重拍在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烛火摇曳,“无论品级,立斩!家产抄没充公,以儆效尤!长安百万生灵,就靠这些救命粮吊着一口气!”
战时配给制意味着食物将严格定量,优先保障守城军民基本生存,这必然引起恐慌和不满,但王维已别无选择。
他深知,粮食是维系秩序的最后底线,一旦崩溃,不用叛军攻城,长安就会自毁。
王维的目光转向角落里一个面色苍白的录事参军,声音陡然变得更加森寒:“拟令!”
那参军慌忙铺开纸笔,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晓谕长安东西两市所有米行、粮栈、大贾!”王维一字一顿,话语中的杀意几乎凝成实质,“国难当头,社稷倾危!叛贼安庆绪的屠刀已悬于城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此刻仍有奸商,妄图囤积居奇,哄抬粮价,发这断子绝孙的国难财……”
他微微前倾身体,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直视灵魂深处的贪婪,“无需叛军破城,本官,”
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先诛其满门!老少不留!家产尽数抄没,充作军资!本官倒要看看,是你们的钱袋子硬,还是不良人的横刀快!把话给我原原本本传出去,让那些魑魅魍魉都听清楚!”
值房内温度似乎又降了几分,官员们噤若寒蝉,仿佛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
王维话语中赤裸裸的血腥威胁,彻底撕碎了他过往温文尔雅的形象。
空气里弥漫的铁锈味似乎更浓了。
“兵部职方司郎中、驾部司郎中!”王维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点名的是两个关键部门。
被点到的两位官员虽然是元载的心腹,元载提前给他们交代过,但此时还是忍不住浑身剧震,如同被鞭子抽中,慌忙出列躬身,头几乎垂到胸口。
“征召令,即时生效!”王维的声音如同战鼓擂响,带着金属的铿锵,“凡城内勋贵、宗亲、五品以上官员府邸、豪商巨贾之家,按家资田产多寡划分等级!府中护卫、健仆、家丁,除必要留守者,其余青壮,一律征召!日落之前,”
他猛地抬手指向门外灰暗的天空,“名册!籍贯!年龄!装备清单!必须详实呈报兵部!延误者,以贻误军机论处,其家主同罪!”
他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两位瑟瑟发抖的兵部郎中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沉重的压迫感。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官员,声音拔高,带着一种悲愤的控诉和最后的警告:“告诉他们!告诉那些还抱着金山银山做梦的人!”
“长安城破之日,安庆绪的叛军可不会管你是王公贵胄还是富甲一方!他们的屠刀只认血,不认人!”
“守住了长安,你们的富贵荣华才有根基!”
“守不住?玉石俱焚!你们的妻儿老小,金银珠宝,不过是叛军庆功宴上的点缀!是男人,就把家丁派出来,拿起武器,跟我一起,守住这最后的堡垒!”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这些豪门大户的护卫家丁,装备往往比普通府兵更精良(皮甲、横刀、甚至弩箭),训练也相对有素。
王维此举是榨取长安最后的战争潜力,将他们编入预备队,随时填补城墙上的巨大伤亡缺口。
他深知此举会得罪所有权贵,但国将不国,个人得失荣辱早已置之度外。
他眼中那近乎疯狂的光芒,正是这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王维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中翻涌的戾气,走回座位,但声音中的冰冷威严丝毫未减:“刑部司门司、大理寺评事!”
他点名的官员立刻应声。
“即日起,全城宵禁提前至日落!金吾卫、各坊武侯、巡街不良人,全部上街!严查各坊通行!”
他的命令斩钉截铁,“凡有趁乱造谣惑众、妖言惑众者!凡有哄抢粮食物资、商铺民宅者!凡有散布恐慌、动摇守城军民士气者!无论其身份是贩夫走卒,还是皇亲国戚……”
王维的眼神扫过全场,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地上,“一经查实,无需上报!立斩不赦!首级悬于坊门示众三日!”
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撑住案几,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声音如同从九幽之下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极审判意味:“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长安的秩序,是本官用剑与血画下的红线!谁敢越雷池一步,本官便作这索命的金刚!听明白了吗?!”
“立斩不赦”、“悬首示众”的命令让值房内的空气彻底冻结。
王维此刻的形象,与传闻中那位超然物外的“诗佛”判若云泥,更像一位从地狱归来的铁血统帅。
他强调“无论身份”,是预见到混乱中必有宵小之辈甚至心怀叵测的权贵趁机作乱,必须用最极端的手段迅速扑灭任何可能引发连锁崩溃的火星。
严刑峻法,是维系这脆弱秩序的最后一道铁闸。
对三省六部官员下达完一系列雷霆命令后,王维紧绷的神经并未松懈。
他挥退了大部分官员,只留下心腹吏员处理文书。
值房内只剩下他和四位关键人物:不良府的丁娘、王准、杨暄、李屿。
这五人都算是裴徽麾下骨干人物。
厚重的门扉被不良人从外面紧紧关上,隔绝了内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