哨船缓缓驶过,前面是一艘乌篷渔船。
绕过一处人工垒砌的礁石屏障。
定眼望去,那是宋军用沉船和玄武岩堆成的临时水寨,腐朽的船板上还钉着防止元军攀爬的铁蒺藜。
再行进一会,眼前豁然展开一片布满战争疮痍的滩涂。
退潮后的泥滩上布满杂乱的脚印和车辙,几辆倾覆的辎重车半陷在淤泥里,车轮上还挂着破烂的军旗。
高处支着十几个歪斜的竹棚,顶上盖着浸透盐渍的草席,隐约可见里面蜷缩的人影。
靠近水线的沙地上,几处篝火余烬还在冒着青烟。
火堆旁散落着折断的箭杆,啃光的鱼骨和染血的布条。
一个用礁石垒起的简易哨塔歪在一边。
塔下的沙地里插着七八柄卷刃的朴刀,刀柄上缠着的红布早已褪色。
更远处,几具穿着皮甲的尸体半埋在潮沟里,被涨落的潮水冲刷得发白肿胀,一群招潮蟹正从他们耳朵里爬进爬出。
滩涂东侧用沙袋堆了道矮墙,后面横七竖八躺着二十多个伤兵。
有人枕着裂开的木盾呻吟,有人直接趴在潮湿的沙地上喘息,还有些靠在半倾覆的辎重车旁。
虽然战斗规模不大,但也可以看出这一战有多激烈。
澹明看着越来越近的滩涂,脸色有些凝重。
“怕了?”一旁的陈五见状笑着拍了拍澹明:“莫怕,一会你就留在船上,我跟其他人去搬就行,不过味道不太好闻,你忍一下。”
澹明摇摇头:“都是宋人,没什么可怕的。”
陈五一愣,没有出声,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这次力度比先前大了些。
“对了,元人为什么会突袭这,这里看着不像是什么军事重镇,即便打下来,也不一定能守住。”澹明好奇道:“难道这里有什么特殊意义?”
“你懂军事?”陈五这下倒真是有些讶异了。
“我在这土生土长,就是稍微熟悉一点周边环境。”澹明呵呵一笑:“略懂略懂。”
陈五点点头,没有深究,抬手指着指了指滩涂东侧的礁石缝:\"瞧见那些碎盐筐没?这地方原是咱们被元虏封锁后的最后一条盐道,是临近的疍民兄弟半夜利用暗礁水道从金斗湾摸过来,一船船往大营偷运。”
“虽然大军依旧缺盐,但至少还能勉强维持,结果这盐道被元虏的探马发现了。\"
他拳头握了握:“张仲畴那狗贼昨夜直接派了两百轻骑,绕到后山往下射火箭,守滩的弟兄没多少铠甲,活活烧死了一半,剩下的被一轮冲锋后,也没剩几个。\"
“咱们是打了一夜才勉强夺回来, 但这次的盐就一粒没剩,连带那些疍民兄弟都被杀了大半。”
“如今的结果就是,如果不能保证盐道,先不说日常用度,就是伤兵也顶不住了...”说到这,他朝伤兵堆努努嘴:“缺盐的伤口烂得快,军医现在锯腿都开始用上斧头了。”
澹明闻言这才恍然。
历史上,元军统帅在他的奏折中明确提到【断其盐道,则不战自溃】。
整个宋军加官员、官眷、流民和疍民在这小小的崖山小二十万人不止。
而整个流亡朝廷基本全飘在海上,补给全靠掠夺沿海州县维持,到了后期,普通士卒每天甚至连一碗粥水都不能保证。
一旦盐道被断,又没有足够的食物维持。
宋军再无可战之力。
回过神来,他的脸色也开始有些严峻。
现在应该还没到后期,补给勉强还能跟上。
一些宋卒偶尔还会上岸跟自己这些疍民交换一下海货,改善一下伙食。
不过看样子,这日子维持不了多久了。
看着面前的滩涂,澹明心里明白,元军是不会放弃这块地方的。
即便攻不下来,只要每天派兵滋扰,阻拦运输,用不了多久,宋军本就薄弱的战力便会进一步被削弱。
不好处理啊。
正想着,突然船微微一晃,抬头一看,才发现已经到了滩涂浅水处。
陈五看也不看,直接扑通一声跳下水,一边跋涉一边喊:“阿蟹兄弟,劳烦你守在船上,我们很快就回来。”
身后那艘哨船的几名宋军也纷纷跳下水,朝着滩涂跋涉。
突然,扑通一声,陈五身后溅起一身水花。
回头一看,只见疍家小子一脸严肃也跟着下来。
“多一个人多一分力。”澹明说道,随即加快了速度。
陈五怔了怔,便也加快速度,还不忘扯一嗓子:“都给老子快点,别让阿蟹兄弟跑在咱们这些臭丘八跟前了!”
“是!”
早潮正在褪去,露出泥泞的浅洼和破碎的贝壳,泥泘的洼地泛起粼粼金斑。
若是放在后世,这一定又是小红薯上的隐藏景点。
可惜现在映入眼帘的,
是硝烟,
是血腥,
是死亡。
踏入滩涂,滩涂上的淤泥没过脚踝,每走一步都像踩进黏稠的血浆里。
愈发靠近,伤兵轮廓和哀嚎越发清晰。
“救救我...”
“我的腿,我的腿...”
“给我个痛快吧...”
“来个人,优先把还喘气的带走!”一都头站在伤兵堆里朝着澹明几人招手。
“来了!”来不及多想,陈五随手扛起用两根竹竿破布做成的简易担架带着澹明往伤兵堆赶。
“兄弟撑着啊。”来到一个腹部中箭的伤兵跟前,两人默契一前一后,轻轻抬起,就往担架一放。
“走了!”陈五喊了一声,澹明便顺势转身抬起担架。
两人一路小跑奔向渔船。
第二趟,便是一个昏迷的断腿老兵。
双腿烧得焦黑,稍稍一晃,便是一块碳皮跌落,露出粉红的肌理。
才放下他,那老兵却突然清醒过来,一把拽住澹明:“小兄弟...给...给个痛快...”
“放你娘的屁,这点伤算啥,好好活着,之后说不定会把你调入后勤干采买,那不就是赚了吗?”陈五啐了一口道:“别天天寻死觅活的,大老爷们。”
澹明也轻声道:“叔,坚持住,能活下来的。”
老兵没吭声,只是死死攥住澹明手腕。
片刻后,从怀里摸索了好一会,把一块黑得发亮的刻着【襄阳】二字和一个名字的木牌塞进了澹明手心。
喉咙滚动两下,便摔回担架。
没了声息。
看着骤然卒逝的老兵。
还有那不知道被盘了多久以至于有些油得发亮的木牌,澹明忽然有些沉默。
陈五叹了口气,松开担架,蹲在老兵面前, 小心翼翼将老兵抱起,拍了拍肩膀,轻声道:“下辈子,会有好日子的。”
说完,便将吃力地将他搬出担架。
面无表情扫了一眼伤兵推,朝着澹明招招手,又挑另一个被马踏伤双腿的军卒。
“继续。”
澹明点点头,将木牌收入怀里。
两人继续忙活起来。
见澹明神色如常,陈五有些讶异:“不觉得我太过冷血?”
“战争就是把人变成野兽,能活下来才能从野兽变回人。”澹明吃力地扛起军卒往担架上放,又抬眼环顾四周。
滩涂边缘,几个宋军正用树枝和破布搭临时担架,其中一人突然踩到埋在沙里的断箭,骂咧咧地拔出扔开,箭头上还粘着碎肉。
一片狼藉。
“你...”陈五在肚子里咀嚼了几下,道:“跟我见过的那些疍家人不太一样。”
“怎么说?”澹明头也不回,尽量小心控制着步伐,少给伤兵颠簸。
“太过冷静,也...太过清醒。”陈五笑道:“要不是对你们知根知底,我都要把你认作元虏培养出来的探子。”
“算了吧,他们还请不起我。”
“指甲盖大小的糖?”陈五眨眨眼,忽然便笑了起来。
只是有些苦涩。
小小一艘渔船加上哨船,满满当当装了十二个伤兵。
“走了,带你们回大营!”陈五站在船头大吼道:“都别睡着了,都别睡着了!”
随即,船桨轻摆,缓缓驶离。
与此同时,几艘哨船载满军士相向驶来,对面的队正似乎认识陈五:“陈五,你这家伙居然还没死?”
“你都没死,我怎么会死。”陈五啐了一口,又挥挥手,嘱托道:“注意安全!”
“接下来你能吃到盐都是老子的功劳。”对面队正哈哈大笑:“要是哪天吃不到了,也不要怪老哥哥。”
陈五笑容敛去,突然大声道:“活下去,你狗日的还欠我一张面饼,等你回营要还给老子!!”
队正摆摆手,头也不回:“下辈子见!”
说罢,船只侧身而过。
一方驶向大营,一方则停在滩涂。
很快便一个个跳了下去,完成轮换。
陈五眼眶微微发热,又转过身,蹲在一名昏迷的士卒前,用汗巾沾水擦了擦那炽热的额头。
神情是那么认真,那么严肃。
忽然,低声道:“要活下来啊。”
.....
崖山,御井。
几个宫娥正吃力地辘轳,一桶水正晃晃悠悠从井底起来。
说是御井,其实和其他井倒也没什么区别。
一样的普通。
不过是因为打得这口井是给官家用的,才叫御井。
但如今,已经不是独给官家一人享用。
崖山缺水。
即便不算上禁军,宫娥和黄门,单单是官员官眷就已经不少-虽然大部分官员和亲眷都安置在船上,淡水供给也有水军供给,但依旧捉襟见肘。
更何况船上储存的淡水水质和味道与正常流动的水区别太大。
一些官小姐和年纪稍大的老官员根本碰不得。
还是得靠官家御赐淡水才勉强活下。
可区区一口井,又能维持多久?
“好姐姐,今天为何这水又少了一半?”一个宫娥提着小半桶水,很是为难:“官家最近食欲不好,恰好今日有百姓献来一尾红绸鲷,我们膳食局还打算给官家和太后炖点汤呢。”
“只有半桶,除却其他用度,根本不够呀。”
“青萍妹妹,不是姐姐不愿多给几勺,我又何尝不心疼官家,只是已经连续六十日无雨,这御井水位下降了一大半,你看方才我这绳都比平日都多放了半丈。”
“今日一早陆内人便请了人来看,那人说若是往后十日再无雨,怕是这御井便要枯竭了。”宫娥轻叹道:“太后下了旨意,自太后以下,不论品级,每日三桶水的份额减为半桶。”
“官家也不能例外。”
几个宫娥闻言也是一阵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