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结束。
书简湖,只说青峡岛周边地界,一片狼藉。
从高空俯视,各地皆有道道剑痕,其中最短的,都有十几里长,所向纵横,导致书简湖的湖水,更为深邃。
青峡岛周边三百里,所有仙家山头,全数消散一空,早在之前,这些地仙岛主,就驱使各自的山门大阵,搬迁到了更远处。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在浩然天下,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跟他妈渡劫一样,人在家中坐,要是冷不丁的飞来一道剑光,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青峡岛,半道上,男人见到了那个有些伤心的姑娘。
宁姚快步走来。
到了跟前,不言不语,少女只是张开双臂,一把抱住自家兄长。
搂的死紧。
宁远用手轻轻拍打她的后背,轻声细语道:“怎么了?”
宁姚摇了摇头。
男人忽然问道:“姚儿,真喜欢他?”
少女依旧摇头。
宁远将她推开,双手捧起她的脸颊,与之四目相对,故意板着脸,语气加重,“丫头不许骗人!”
宁姚抽了抽鼻子,轻声开口,“以前是有一点的,但是现在没有了,一丁点都没了。”
男人叹了口气,伸手给她擦拭脸上的泥泞,“小姚,如果还有挂念,不妨与我直说,我与陈平安之间的恩怨,与你没关系。”
岂料宁姚斩钉截铁道:“有关系。”
她皱了皱眉,很快又舒展下来,缓缓道:“我宁姚自己找的,可能只是我喜欢的,但如果这个人,还能过得了我哥这一关,那就肯定没问题。”
“我只看我喜欢的,但是我的兄长,会看那些对我好的,此中意义,大不相同。”
“以前我对陈平安,是挺有好感的啊,这又没什么,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人都是会变得。”
“他会,我也会。”
宁远好奇道:“那你就没想过,其实你眼前的老哥,将来也会变?”
少女摇摇头,“兄长是会变,但对我不会,这个道理,我很早就知道了,几年前的兄长是这样,几年后,还是这样。”
“宁姚也一直喜欢宁远。”
宁远一把掐住她的脸,不过没使劲,低声训斥道:“这话可不兴说,虽然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可听起来就是感觉有些别扭。”
宁姚嘿嘿一笑,拍开他的手,身子前倾,照着男人的肩头,糊了好大一些鼻涕。
宁远嫌弃的抹了一把,再蹲下身,撇到雪地上,无奈道:“姚儿,你都是上五境剑仙了,能不能不要这么埋汰?”
“哥,你就偷着乐吧,在外人面前,我可从来都很正经。”
“好像也是,正所谓美人恩重难消受。”
“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
两人一道去往渡口。
宁远神色有些扭捏,最后还是在她面前班门弄斧,变戏法似的,掏出来一个雪球,大概有脑袋那么大。
宁姚接过雪球,低头仔细看了看,嘴角出现一抹笑意,“哥,你都是元婴剑仙了,能不能不要跟个小孩子一样?”
男人咂了咂嘴,伸出手来,“不要还我。”
宁姚急忙后退一步,“我不!”
到了渡口岸边,宁远先行坐在台阶上,扫去积雪,再取出几张画符用的黄纸,叠放在身旁。
宁姚笑意吟吟,挨着兄长坐下。
那个雪球,被她小心翼翼的放在下一级台阶,而后两手并用,开始在上面捏来捏去。
宁远则是说起了正事。
“姚儿,你是合道家乡天下了?”
少女头也不抬,继续捣鼓她的雪人,随口道:“对啊。”
男人叹了口气。
宁姚见此,好像也没了心情,往他那边挪了挪,认真说道:“哥,没什么大不了的,什么十五境剑修,我从来都没想过。”
“合道家乡不好吗?为什么就一定要去那座崭新天下呢?”
“那里又不是家。”
宁远摇头笑道:“没什么不好,只是……”
顿了顿,他说道:“只是觉着,我这个当哥的,好像做的不太好,居然要让小妹帮我,当年在倒悬山,你就为我强行祭剑了一次,如今书简湖,又来一次。”
宁姚皱眉道:“哥,不是这样的。”
“你难道忘记了,在很小的时候,爹娘就教过我们,以后不管如何,咱们兄妹两个,都要相互扶持。”
“怎么,他陈平安庇护他的亲人,是天经地义,我为兄长递剑,就是愚蠢了?”
“我就算把仙剑天真都送给兄长,又怎样?别人管得着吗?轮得到旁人来指手画脚吗?”
宁远愣了愣,最后点头道:“有道理。”
少女立即喜笑颜开,又开始捏起了她的小雪人。
宁远瞥了眼天上,随后问道:“姚儿,打算什么时候回剑气长城?”
宁姚眼珠子转了转,嗯了一声,“大概……快了吧,我现在初步合道,与家乡那边的大道还不太契合,
临走之前,老大剑仙也叮嘱过,要我办完了事,尽早返回。”
宁远指了指那条青道轨迹。
“他们呢?”
宁姚说道:“玉璞境,会跟我一起回家,仙人以上的大剑仙,听说要去一趟天外,具体什么事,我就不太清楚了。”
宁远已经琢磨出了个大概。
宁姚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哥,秀秀姐呢?”
男人神色一怔,反问道:“你不是一直与她不太对付?这还是我头一次,听你喊她秀秀姐。”
宁姚咧嘴一笑,“诶,以后还要喊大嫂呢,这算什么,以前不太对付,也只是以前啊。”
“反正迟早都要进我宁家的门,将来抬头不见低头见,我这个做小姑子的,干脆就让一步,先跟她低个头。”
宁远便大致说了一番,这趟北行路上发生的事。
跟以往一样,男人只拣选能说的来说,不能说的,只字不提。
宁姚好像并不关心这些,少女再度抬起屁股,往他那边挪了挪,直接就贴在了他的身上,然后双手挽住他一条胳膊。
一袭青衫狐疑道:“怎么了?”
少女有些脸红,跟做贼一样,压低嗓音,问道:“老哥,都这么久了,天天待在一块儿……”
“你有没有把秀秀姐的肚子弄大?”
宁远差点惊掉下巴。
宁姚却不觉得如何,问出这句话之后,反而连最后一丝羞赧也没了,直言不讳道:
“老哥,我跟你说,这件事,还是要多加上心,我以前偷过姜姐姐的书,上面有说过,修道之人,是很难有子嗣的。”
“为什么难,我也没看明白,反正难就对了,一百次都不一定能鼓捣一个娃儿出来。”
少女改为两手叉腰,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所以你跟阮秀,要是已经煮成了熟饭,那就多煮几次,外公在我面前也唠叨过,说想趁着他大限还没到,赶紧抱上外孙。”
话音刚落,宁姚脑袋上,就结结实实挨了一记板栗,疼的她龇牙咧嘴。
宁远没好气道:“小姑娘家家的,也不害臊。”
少女揉着额头,小声嘀咕,“你搂着阮秀啃的时候,也没见你害臊啊。”
宁远置若罔闻,想了想,忽然问道:“姚儿,要不要随我回神秀山?”
宁姚故作迟疑,咬了咬嘴唇,说道:“我也想啊,但是我在合道剑气长城之后,很多事,就有些身不由己了。”
“何况我还是初步合道,要是迟迟不回家乡,一直待在浩然天下,恐怕我的仙人境,就很久都跨不过去了。”
这就是合道天时地利最大的弊端了。
非人和的合道方式,限制都极大,无论境界有多高,只要离开自身辖境,都会被别处“大道”无形压胜。
好比现在的宁姚,自从来到浩然天下,她哪怕不曾出剑,都能随时随地,感应到一丝儒家的规矩压胜。
之所以只有一丝,还是因为她是人族,更是来自剑气长城,要是哪个蛮荒妖族到了浩然天下,少说也得跌境。
当年的十四境陆沉,在骊珠洞天摆摊算命多年,饶是他,同样也被规矩压着,对外展露的修为,只是飞升境。
宁姚轻声说道:“哥,我知道你想的是什么,不就是把我留在身边,离着家乡久了,一点点切断联系。”
“你还是想着,让我将来去那座崭新天下合道,对不对?”
宁远罕见的一脸认真,摇了摇头。
他直截了当道:“不是,让你跟着我去神秀山,只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想多陪陪你而已,仅此而已了。”
宁姚歪着脑袋,“真的?”
宁远双手拢袖,笑眯眯道:“当然是真的,宁姚喜欢宁远,反过来,难道宁远就不喜欢宁姚了?”
“啧啧,哥,这话可不兴说噢,听起来怪怪的。”宁姚双臂环胸,似笑非笑道。
男人随口道:“天经地义。”
“可老大剑仙说过,要我早些回家啊。”
“兄长不就是你的家?”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老大剑仙咋了?他境界是高,剑术是厉害,可那又如何?有本事,他把手伸到浩然天下来啊?”
宁姚幽幽道:“哥,我走的时候,老大剑仙就在城头那边,看着书简湖呢。”
宁远嗤笑道:“看就看,恁大岁数的人了,一天到晚没事干,就知道看这看那,老脸也不带红的,我这个弟子都替他害臊。”
黑衣少女问道:“那我就暂时不走了?”
男人颔首点头。
宁远拍拍大腿,直起身,“好了,先暂时给你找个住处,等这几天,我处理完手头上的几件事,就带你一起回家。”
瞥了眼宁姚,他又道:“还要给你置办几件衣衫,我记得没错的话,你身上穿的这件,已经有好几年了吧?”
宁姚点头如捣蒜。
宁远皱眉道:“个子高了,穿起来都不合身了,也不知道换换?怎么,你哥我不在,就连日子都不会过了?”
宁姚眼神迷蒙。
久违的烟火气。
……
去往云楼城的路上。
两人共御一把剑,兄长在前,小妹在后。
宁姚搂着他脖子,试探性问道:“哥,我合道剑气长城,这件事,你知道过后,为什么不生气啊?”
宁远微微点头,“其实最开始,是有一点生气的,不过不是对你,我只是对自己有些失望。”
“那后来呢?”宁姚问。
一袭青衫略微思索,轻声道:“后来我就想通了,只要你喜欢,怎么都行,身为兄长,我只需在你选择的这条路上,去斩开荆棘,铺好台阶就可。”
宁姚有些不明所以,“啥?”
宁远说道:“比如我已经想好了,将来跻身十四境,就再走一趟蛮荒,将那些大妖,斩尽杀绝。”
“最后把那座天下,搬到我们的家乡,重新合二为一,如此一来,我家小姚的合道之地,辖境就会暴增,上限也不再只是十四境。”
说这些话的时候,男人语气轻描淡写,好像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站在太白剑柄处的女子,没来由的,就有些不是滋味。
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好的男人呢?又怎么刚好是我宁姚的兄长呢?
……
这一天。
宁远没做什么事,带着自家小妹,到了云楼城后,在原先那座酒楼下榻,后续那条青道轨迹内,十一位玉璞境剑仙,全数下界。
宁远便直接包下了整间酒楼。
说来惭愧,这些上五境剑修,宁远认识的,叫得上名字的,只有四位,其他都不认识。
毕竟剑气长城,也有近二十万人,哪能个个都相识,更别说,多年前的宁远,只是个中五境的杂毛剑修而已。
宁远领着宁姚,逛了好几条仙家坊市,给她买了几件品秩尚可的法袍,吃过了金衣蟹,最后回到酒楼之时,已经临近傍晚。
也就在此时,宁远终于等到了一把来自太平山的传讯飞剑。
当初在太平山,他就与钟魁,详细聊了聊以后两家做买卖的事,更是在走之前,留了些许剑意,安置在太平山祖师堂。
所以钟魁的飞剑书信,可以不用走各地剑房,直接循着宁远的气息而来。
拆开信件,男人开始细细研读。
不过宁远仅仅只是看了一眼,便果断收了起来,揉作一团,丢在地上,脸色不太好看。
有一股想要三两剑砍死钟魁的冲动。
信上什么都没写,一个字都没有。
只有一个书生的鬼画符笑脸,竖起一根大拇指,指向自己。
他妈的,这不是傻逼吗?
老子问你正事,结果你就回了个这东西?陆沉靠不住也就算了,你钟魁也撂挑子啊?
这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不要脸呢?
合着就我宁远最要脸?
然后某个时刻,那团被他随意丢弃的信纸,就被某人弯腰捡了起来。
眼见此景,那人捂住心口,痛心疾首道:“好友一场,宁远,你就是如此待我的?所谓见信如见人,这个道理,难道你还会不知道?”
宁远愣了愣神。
随后一袭青衫,嬉皮笑脸的,闪身到了那人身后,一脚给他踹出十几丈远。
“他妈的,狗日的钟魁,老子还以为你这书院君子,是有名无实,搞这么一出,是要恶心死谁?”
不再一袭儒衫,却依旧是落拓不羁的青衫书生,原地蹦跳起身,揉了揉腚,大呼冤屈。
宁远笑呵呵的,朝他抛去一壶酒水,问道:“怎么亲自来了?”
钟魁随手接过,猛灌了一大口,没好气道:“你会驱鬼渡魂?”
“不会。”
“那不就是了,我就是听说你这里有鬼,方才下山的,你小子真就半点不会心疼人?知不知道我从桐叶洲来宝瓶洲,一路上是何其凶险?”
宁远摆摆手,打断道:“能成?”
书生抬了抬袖子,收起那份浪荡,转为认真神色,颔首点头。
“诸事皆宜,百无禁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