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双无取铃铛的过程，应当算得上顺利。
他来至扶光派时将那活说得狂妄，孤身一人走上山门，面前便围了那一众弟子在拦着他，神色警惕极了。
封双无本就在门中有恶名，此番又更是直接暴露了自己是妖，并且还是一只极为棘手的大妖，哪能不让他们畏惧？
“让开，”封双无捏着扇子轻敲了两下手心，笑眯眯地道，“给你们一个活命的机会，别让我一会儿出手把你们全杀了，到那时你们可就是追悔及了。”
他的口吻温柔，但其内容让弟子们后背一凉。
就在局面僵持时，封双无都打算动手了，却有一道倩影从人群当中走了出来，眉目沉着，朱冠束发：“三师弟。”
薛绝就抱着剑跟在谢霜的后头。
封双无指尖的杀势倏地一收，他懒懒散散地说：“谢城主，人妖殊途这称呼也该当改上一改了吧？”
谢霜屹然不动：“你喊我什么？”
封双无：“……师姐。”
他老老实实地喊了一声，谢霜便笑了：“拗什么性子。你为妖又如何？霜妖不害人，更何况你无愧门派。随我来吧，我带你去见三长老，小师妹的铃铛在他们那里。”
封双无：“……”
封双无“啧”了一声后就站直了。
谢霜三言两语就化解掉了一场危机，她的话中之意其他弟子稍加思便能够听明白——妖又如何，封双无仍旧是扶光派的弟子，更何况霜妖一族天生就不害人。
于是弟子们稍稍放下心来，主动撤开几步让出路来。
谢痛：“无事了，师弟们便都散了吧。”她转身前抬了抬下巴，“跟来。”言罢她就先往前走了。
封双无一开始没动，但薛绝看了他一眼。
——他就老实跟上去了。
封双无边走边留意四周，重建的扶光派突然是不会同以前的一模一样，连山石花草都换了一轮，他瞧见几棵错杂而生的幼树，只当是近段日弟子种下的。
看着看着，谢霜就喊了他一声：“三师弟。”
封双无回神：“怎么？”
谢霜永远最先关忧顾怜：“怜儿如何了？”
人妖殊不殊途不好说，但人鬼必然殊途，若是以前倒还好，但在她已然是醉花城主了，那必然是不能够再轻易去鬼蜮那头，而她同萧九之间的深仇便更是不必多言了。
“不如何，”封双无习惯性地先开口说了一句，意识到同他说话的是谢霜他便不着痕迹地改了口，“寻常受罚之后的人如何她便如何，我瞧着她的心境倒也还稳着，只是总放不下心中那执念罢了。”
谢霜：“什么？”
封双无：“大概是那邪魔仍旧未死吧。”
谢霜一时无言。
封双无觉得，在谢霜这沉默之下，还藏有许多话。
都到这时候了还有什么好欲言又止？
封双无直接便问，“师姐你想说什么？”
谢霜顿了一下，停下了脚步：“我在想……怜儿究竟是谁。”
封双无愣了一愣。
“什么意思？”他眯起眼睛问。
什么叫做“怜儿究竟是谁”？
不是顾怜还能是谁？
“我并非是对怜儿有所怀疑，”来往的弟子稀少，谢霜并不怕自己的所言会被劳人听到，她开口时有些犹豫，却又不得不说，“而是……她提到了‘九百年前’。”
如果只是单纯地提到九百年前，那没什么好令人起疑的，但问题就出在除此之外的，还有顾怜的所言所行。
诡仙前辈的前身来自九百年前的皇族旁系子弟；宋集烛乃是九百年前东莱岛上最负盛名的岛主；白苍乃闻名天下的太剑；就连顾怜在杀宋集烛时，口中喊的都是“九百年前你杀我的那一剑”。
如此种种，谢霜很难不去好奇。
她的小师妹究竟是何人。
封双无盯着谢霜瞧了半晌，又将视线往后移，落到了薛绝的身上。
“大师兄，”封双无问，“你也是同师姐一般那样想的？”
薛绝领首：“是。
他向来听谢霜的。
“……”
封双无慢吞吞地开口：“可是师姐，你不是早就探查过小师妹的神识，确认了她并未被夺舍吗？”
几年前顾怜忽然转了性子，确实是引起了他们这几位师兄师姐的怀疑。夺他人肉身之法练了附身便只有夺舍，但谢霜回来后为顾怜探查了神识，并没有发现任何一点异常，那的确是货真价实的顾怜。
而顾怜的身上也不见鬼气，谢霜后来又来去见了林逢，知道他同小师妹见过面还谈了活，便将她那豁然开朗的种种行为当作是她终于向他们敞开心扉。
封双无他们也试探过顾怜，但她对那些过往的记忆都能对答如流。
于是那份怀疑被放下，直到现在才又隐约泛上。
谢霜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确是如此，但……”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余下的意思便是他们都能知晓了。
事实虽是如此，但那种种迹象，怎能不令人起疑？
封双无的心中想起他曾同萧九在鬼蜮的所见所知，他微微动了下唇，临到出口时却又将那话给咽下了。
他问谢霜：“那师姐现在心中如何看待小师妹？”
你会因为这一分的不对劲而对她有猜忌吗？
谢霜说：“我说过，我信她。”
心中仿佛终于放下悬挂的石头，封双无指尖点了下扇柄：“既如此那便无须多言了。任她它九百年前九百年后，皆是小师妹便行。”言罢，他又将扇子一晃，郁结道，“师姐，我是来取铃铛的，我们还要往下聊吗？”
“……”谢霜说，“最后一句。”
封双无：“那你说。”
谢霜：“你为何会拜入扶光派？”
封双无一时哑然。
为何？
他是徐望青座下最独特的一个，唯一一个主动拜入扶光派的，那数千级的行云梯他一路行上来，谢霜去接他时，他分明已显疲惫之色，但却还是凤眼一弯，朝她笑了笑：
——“师姐好，我来拜师的”。
倘若是寻常人想要求道便来拜师那倒还好说，但是现在他们都知道封双无是一只大妖了，修为绝对比他们还要高。
一只妖，何故入人族门派？
封双无静静地看了谢霜半晌，随后扯唇便笑了：“千金难买我乐意。”
他没什么好说的。
他都说了，人妖殊途。
顾怜的铃铛与剑一直都是放在荧惑那儿的，毕竟他杀气、罡气都重，较常人而言更能压得住那些法器的灵性。
封双无去讨铃铛时，才发现向来威风凛凛的荧惑长老居然负了一身的伤。
“谁打的？”封双无问。
谢霜叹息一声：“师侄。”
封双无：“？”
“哪个师侄？”封双无问，“慕容详？”
谢霜：“嗯。”
封双无：“……”
他怎么不知道那傻小子那么厉害呢？
封成无的神色有些一言难尽，谢霜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到底那剑是怜儿的，荧惑长老他们理亏在前，自然是不好多作动手，加之师侄他………到底是慕容家的 少家主，修为不行，剑道的天赋却同怜儿大有可以一比之势。”
慕容详一身戾气地带着一众剑待来夺剑，单是那剑阵都够荧惑喝一壶的了。
封双无想起什么：“他不是当上家主了？”
“正是，”谢霜顿了一下，“慕容家……立家主之位，断情欲之念，他本就是单为怜儿而来，如今成了家主，便更是同扶光派没什么干系了。”
这言外之意就是——
如果日后慕容详想做些什么，那谁都说不得他。
那铃铛荧惑守着也是烫手，封双无来讨要，他轻易便给出去了。临了记起谁来，还问了谢霜一句陈斟酒如何了。
谢霜说：“陈师弟怕是不愿我随意将他的情况如何告与旁人。”
荧惑哑然。
铃铛拿到手，那自然封双无也不会久留。
谢霜一路送他到山门，递给他一样东西：“这个你拿去给怜儿，在鬼蜮当中也能够护她几分。”
封双无定晴一看，是只傀儡娃娃。
这只傀儡娃娃不老实，封双无用琴弦绑了就丢进芥子空间里，看谢霜眉宇间的倦色，便问：“那个阵法如何了？”
“尚未找到阵眼所在之处，”谢霜微微蹙眉，“那阵法早就已经根植到地脉当中，若要除去那必然是要花费好一番工夫，加之，我还找不到究竟是什么能让阵法与地脉相连。”
封双无对阵道不感兴趣，因此略一点头，只问：“可有怀疑之人？”
谢霜想了一圈：“疑心之人不多，但都是些小师弟们。”
封双无：“没了？”
“还有几人，”谢霜说，“引师弟同白师妹他们都不见了。”
封双无眯起眼。
能布下一个将扶光派都罩在其中的阵法，那必然是一位极为熟悉扶光派目来去自如不会引起他人怀疑的人。
封双无说：“我会去找他们。师姐，小师妹曾问过我一个问题。”
谢霜：“什么？”
封双无：“华风门少主是何人，叫什么名字。”
谢霜下意识便说：“那不是刘——”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话猛地一停，随后喃喃自语一般，“不对，华风门至今仍未定下下任门主是何人，那少主之位自然也就空落着了。华风门少主……华风门的前身。”
谢霜蓦然抬头：“华风门前身的最后一位少主名引明沧！”
引明沧。
姓引，且聚阴阵乃是华风门前身的一位长老所创，那么借着这个姓氏往下推，便对应着的是——
引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