洄澈的话语落地有声，如同冰冷的铁钉敲入沉默的磐石。
这不再是直接的武力威胁，而是更阴冷，更漫长的心理战。
你自可坚持你的规矩，还有你的地盘，但被洄渭两川盯上的妖修，他走出这片山的日子，便是死期。
然而出乎意料，或者说，完全符合其刚硬又洞悉利弊的性情，云顶山主没有再度爆发那山崩地裂般的怒意，那双碧绿色的冰冷眼眸深处只闪过一抹极其复杂的神色。
于是他喉间滚动，发出几声短促却又低沉，令人极不舒服的笑声。
笑声低沉而浑厚，却毫无暖意，反而如同冰冷的铁砂刮过金属。
“哼…...嗬嗬嗬…...”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笼罩崖顶的沉重氛围，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却见云顶山主巨大的身躯并未再有任何动作。
他提起那碧玉葫芦，对着口中灌了最后一大口酒，浓烈的酒香短暂地压过了空气里凝固的杀机和血腥气，又随着他收回酒葫芦的动作而消散。
随后，他便不再看崖顶上的任何妖修，巨大的身影开始虚化，并非腾空远去，而是如同融入身后的山岩夜色之中，来时无声无迹，去时同样石沉大海。
与此同时，那象征着无上力量，此方大地意志的恐怖威压，也随着云顶山主的离去，如同退潮般消泯无形。
压力陡然消失，青嶙一个趔趄，几乎整个身子瘫软下去，全靠本能死死抱住怀中的青崆才没有栽倒。
崖顶只剩下了呼啸的风声，那声音此刻听来竟有些刺耳的单薄。
洄澈缓缓转身，玄墨衣袍在风中依旧纹丝不动，他没有先看惨不忍睹的妹妹和妹夫，目光沉沉地扫过脚下的整片云顶山脚地界。
山峦在月光下勾勒出连绵起伏的暗影，如同蛰伏的巨兽，而那个叫许尘和猿利的小虫子，就潜藏在这片阴影之下的某个角落。
他洄澈在十万大山纵横数百年，何曾受过如此轻慢？
那份被彻底无视的感觉，比云顶山主直接的嘲讽更让洄澈内心翻滚着冰冷的暴怒。
但他是洄澈，怒到极致，反而烧灼出更为冷硬理智的印记。
刚才那看似他主动施压的言语，实则是一种无奈下的暂避锋芒。但这口气他必须咽下去，为了更大的图谋和最小的代价。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残余的土腥味和血腥气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他转向洄璃和青嶙时，声音已恢复了一种近乎非人的平稳与冰冷，听不出丝毫情绪的波澜，
“璃儿，青嶙。”
“云顶山主实力强横霸道，其族亦是底蕴深厚，非一时可图。此刻强攻，损我族元气，易为渊薮之敌所乘。”
“二哥......”
洄璃猛地抬起头，刚要说什么，却被洄澈那冰冷得不带一丝火气的目光硬生生堵了回去。
青嶙更是浑身一哆嗦，头垂得更低了。
他在云顶山主面前是蝼蚁，在自己这位哥哥面前，同样是大气不敢喘的主儿。
“用不着焦急，这猴子护得住一时......”
洄澈的声音极缓，却字字如冰珠砸地，敲在两人的心上，“他还能把这整个山头都别进他的裤腰带不成？更何况……”
说到这时，他冷冷地停顿了一下，嘴角竟扯出一丝极其冷硬的弧度，带着丝丝不加掩饰的轻蔑，
“更何况那死猴子不是瞎子聋子，我最后的话，他听懂了。”
“他护那两只蝼蚁在界内周全无虞？好，我且给他这个脸面。”
“只要他们踏出云顶山地脉一步！哪怕只是一脚……”
青嶙被那目光刺得一激灵，忍着剧痛勉强挺直了点腰背：
“哥哥！我青背狼族在云顶山附近尚有多处联络点，还有几只老鸟…”
“我不要听你有多少人！”
洄澈打断他，语气不容置喙，
“我要的是结果！盯死每个路口！盯死每片林子的出入口！凡有异动，尤其是任何有关许尘或猿利的行踪痕迹，一只耳，一缕毛！甚至一丝他们遗留的气味！”
“事若办成，无论擒杀或提供确切落脚线索，我洄澈允你一份直抵山主的突破之基！”
“事若错过……延误一刻……”
那最后的声音轻飘飘落下，青嶙也不禁打了个寒战，用脚爪子想也知道下场如何。
但为了儿子渺茫的生机，或是为了洄澈所说的机缘......他没有任何选择。
身为四云洞二当家，他在四云洞内的话语权不可谓不大，与老大天甲太岁的差距也不过在于资历之上，若是自己成了山主......
“青嶙领旨！”
洄澈对这个反应还算满意，他用人无数，甚至恐惧和贪婪，是驱使这些妖修最有效的鞭子。
继而，他目光平静地转向洄璃：
“璃儿，你可听清？”
洄璃死死咬着后槽牙，因为用力太猛，唇边溢出一缕血线，她缓缓抬起头，迎向兄长那深不见底的冰冷墨瞳。
“听......听清楚了。”
“很好。”
洄澈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淡无波，
“你们二人，以青背狼族据点为我耳目首脑。务必严密布控，蛛丝马迹不可轻放。有任何值得惊动的消息……”
洄澈略一停顿，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抬起一只手掌。
掌心处，一团极其浓郁，仿佛深渊般凝聚不散的黑雾缓缓盘旋。
这黑雾之中着一缕奇异的光华，带着一丝属于洄澈自身的凛然威严，此一现形，周围的空气温度瞬间下降，连呼啸的山风似乎都被这团小小的黑雾吞噬殆尽。
“凝！”
随着他一声低沉敕令，那团黑雾骤然向内收缩，旋转加速，光线被扭曲吸入其中化作纯粹的灵力。
最终，雾气散去，悬浮在他手心上的，是一枚约莫指甲盖大小的血钻，其表面仿佛有无数极微小符文在缓缓流转流动，看上去神异无比。
“此乃化身种子。”
洄澈的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淡漠中透出不可违逆的意志，“以一滴本源精血与一缕分神铸就。虽仅得我本体十之一二的实力……”
他目光扫过洄璃和青嶙，“但抹杀十个、百个寻常的太岁三境妖修，不过翻掌之事。”
“而且化身与我神魂相连，虽相隔万里亦有感应。尔等所见所闻，若此化身在旁，亦可为我即时共享，如亲临目睹。”
他将那枚缓缓旋转的血钻轻轻一推，那血钻化作一道乌光，嗖地没入崖顶不远处一块相对平整坚固的花岗岩基。
岩石表面没有任何破损，唯有一个极其深邃，仿佛通向无尽深渊的幽暗光点印在其上，微微闪动，如同一只冰冷且永恒注视着云顶山出口的眼睛。
“此石便是化身寄身之所。只要没有远超于我本体的力量将此石连同化身种子彻底湮灭，便无大碍。”
“不过，这化身种子仅能触发一次，不到万不得已之刻，切勿触发此物。”
洄璃和金鬃看着那块岩石上的幽暗印记，眼中都爆发出一种混合着敬畏和希望的复杂光芒。
要知道即使是弱化的分身，可也是多了一个山主境的强大帮手，无异于在他们复仇的路上多了一层把握。
“决无差池！”洄璃攥紧滴血的拳头，用力吐出四字。
安排好监视和最后的底牌手段，洄澈的目光终于落回了青嶙怀中那人事不省的外甥身上。
这个不成器的……
废物！
看着他那张透着死灰色的年轻脸庞，那神色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骄狂跋扈，只剩下虚弱和昏迷中本能抽搐的扭曲。
洄澈的心中，既没有多少真切的亲痛，也无太多的怜悯。
青崆的遭遇，归根究底是其愚蠢狂妄的恶果，还险些给家族带来灭顶之祸。他死了，对洄渭两川而言，或许只是少了一个耻辱。
但，他不能死在此时，更不能以这种屈辱的方式死去。
活着总好过死去，更何况青崆的死终究还是会给妹妹洄璃带来悲伤，这是洄澈所不愿看见的。
洄澈面无表情地走近一步。
青嶙察觉到气息变动，下意识地将儿子抱得更紧，随即又惶恐地松开一点，脸上神情复杂至极。
洄璃更是猛地抬起头，所有注意力瞬间聚焦到了儿子身上，紧张地看着兄长。
“二哥……求......求你......不要......”
洄璃的声音带着破碎的颤抖，所有的怨恨屈辱都被此刻作为母亲的本能恐惧压制了下去，只剩下对儿子生机的绝望祈求。
洄澈的目光在青崆身上停留了数息，像是在审视一件价值待估的残破灵物，那视线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这副样子，”
洄澈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再客观不过的事实，
“内伤沉疴，经脉寸断，道基灵脉俱灭，更何况此地灵气贫瘠混乱，断无恢复之望，更不可能支撑得起任何根基重塑的法阵引动。”
“把他留在这里，或是带回你们那老巢，等于是在宣告他死期将至，最多吊住几天几个月的残命而已。”
青嶙脸色死灰，整个精气神仿佛瞬间被抽干了一半。
“那…那…兄长…崆儿他……”
洄璃再也顾不得什么矜持怨毒，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稻草，声音凄厉破碎，“难道就……就没有……”
“带回洄渭！”
四个字，斩钉截铁。
相反地，洄璃眼中的绝望被瞬间点燃成一种狂热的光芒，洄渭两川，那是生养他们的福地！
灵穴无数，天材地宝！
只要回到那里，崆儿就有救了！
至少有希望了！
“族里的玄冰狱牢，隔绝一切阳火浊气，更引有地底阴煞水精不断洗炼涤荡。唯有在那至阴至寒之地，以其洄渭血脉为引，方可缓慢收束他逸散的灵魂，不至彻底溃散生机。”
“待其生机稳固，灵魂不散之后……”
洄璃看了眼二哥洄澈，他知道后面的两个字是什么，她也在期待那两个字的出现，可是洄澈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再言其他，夺舍那等禁忌法门，所需的非止一具躯壳，更需要他自身残魂保持最低限度的完整性，若在此刻贸然尝试，必魂飞魄散，徒留一具无魂残躯，又有何用？！”
“事不宜迟！”
事到如今，洄澈不再看他们，袍袖一挥，一股柔韧宏大的无形灵力瞬间裹住了青嶙怀中昏迷的青崆，将他从青嶙颤抖的臂弯中提了起来。
青嶙只觉得怀中陡然一空，仿佛心肝被挖去一大块，下意识地向前伸手抓去，却又僵在半空，最终颓然地落下。
洄澈没有回应他的卑微恳求，只是对洄璃留下最后一句冰冷的叮嘱。
“此事关乎我洄渭两川颜面根基，不可再出差池！璃儿，切记不可再让二哥失望！”
洄璃身体猛地一僵，指甲深深抠入血肉，头垂了下去。
得到这个算不上承诺的回应后，洄澈不再犹豫，他悬立半空，被无形之力托着的青崆就在他侧后方。
他没有再对任何人说话。
周身空间开始扭曲波动，如同无形的水波荡漾开来，层层涟漪将其身影和昏迷悬浮的青崆身影包裹吞没。
玄墨衣袍，青崆惨白的衣衫在扭曲的光影中迅速变淡，最终宛如一滴墨汁滴入深潭，彻底消失在原地。
“我们......该当如何？”
洄璃第一次把目光转向青嶙，此时此刻她好像真没什么可以依靠的了。
尽管青嶙在这件事上做得不够好，不够彰显父亲本能，但是洄璃没有任何办法。
“去四云洞，我青嶙好歹是四云洞二当家，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让兄弟姊妹们帮衬帮衬也不为过。”青嶙毫不犹豫道。
在这件事上他倒有自信，青背狼族毕竟是自己的人手，要是出了岔子他可还心疼着呢！更何况四云洞那些太岁，一个个可不是省油的灯，用来应付一些突发情况，绰绰有余。
“好......”
洄璃声音淡淡，疲惫不堪，仿佛被刚才的经历抽去了所有精力。
两妖随即化作一黄一青两道光芒飞向四云洞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