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劳侍郎提到朱世英杀害马翰案,朱世英是否为人构陷一事,我们暂且按下不表。”费征雁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在陈和、黄满和劳应德三人间踱步。“既然已然追溯到这里,那我们不妨再往前看看,细究宁王造园之事端。”
见到费征雁与严以琛,宇文佑樘在心中冷笑一声。“费大人,六弟造园是为了他的雅兴,这事端怎么能和北域战争挂上钩呢?”
费征雁摆手,“三皇子,别急,别急啊。咱们今天聚在这,不就是要把该说的话说清楚,该罚就罚,该赏就赏吗?大学士,您说是不是?”
孙博梁微笑点头,“费大人所言甚合我心。”
内阁首辅如此说了,宇文佑樘只好先闭嘴。费征雁捻着胡子组织措辞,再次开口:“宁王殿下造园的木料被调换,其中操作之人,要么有工部的关系,要么有宫里的关系。咱们暂且假设真是马翰指使人调换了木料,但这些腐朽木料也只是当日宁王园中遇袭的其中一环,与此事相关的还有一人,那就是早已被关入天牢的匠师张北辙。张北辙是宁王好友相邀而来,此人背景干净,与宁王殿下没有一丁点的仇怨,他一个造园的工匠,究竟为何要参与谋害宁王的阴谋?这真是让老夫不得其解。”费征雁说到这,还卖上关子了。
“当然是被人收买。”有一人说。
严以琛举起手指晃了晃,“还有一种可能——被人威胁。”
“小严说的不错。张北辙在大牢里关了多日,只字未吐,只求一死,这般态度,是否和黄总督如出一辙呢?”黄满听见这话,面上尴尬极了,把头埋起来。“既然张北辙不愿意招,我们只能自己查,查来查去,还真查到了张北辙被人拿住的把柄。”费征雁示意严以琛把东西拿出来。
严以琛从怀中掏出一张卷轴,唰啦一下展开,“诸位请看,这画上的女子是张北辙的女儿,现今一十六岁。张北辙的老婆死的早,他这十年间都与女儿相依为命。我们差人去打听张小姐下落,淮扬府官员却怎么也找不到这位张姑娘,而且,她闺房之中留有些许痕迹,我们能确定,张小姐被人绑架了。”
费征雁接着说:“按时间推算,张北辙来帝都之前就已经受到了绑匪的威胁,绑匪一定是拿张姑娘的性命相要挟,这才使得匠师在园子里布下诸多陷阱、使用了朽烂的木料。而这些举动看似危险,但并不致命,背后操盘之人的目的是为引出马翰调换木料一事,如劳侍郎所说,借此即可进一步构陷朱家父子,引发朝廷党争。”
“既然整件事情的线索都对得上,那么我们再来找找都有谁做了坏事。”严以琛笑的挺阳光,他示意林鹭打开随身带着的木箱。
林鹭把那个大木箱放到地上,当众打开。那匣子中原来放了大块坚冰,冰上躺着三个半腐朽的头颅。文臣们哪见过这种场面,立刻就有些心理素质不好的捂着嘴干呕。
“张北辙受威胁后绝不可能只身来到帝都,绑匪中一定要有人暗中监视他,以确保计划顺利进行。张北辙住在帝都宅院时,有一帮镖客行迹极为可疑,既不接镖,也不送货,整日坐在张北辙居所附近喝酒聊天。但当我想找这些个人问问清楚时,找到的只是些快烂完了的尸体,喏,这算是还囫囵个儿的。”严以琛努着嘴,林鹭能带过来三个完整脑袋实属不易。
“所以呢?严少卿,你似乎只是找到了一帮心怀不轨的暴徒,他们的行动可能单纯是针对六弟,与方才那一连串事情并无关联。”宇文佑樘又展示出他看似无害的笑脸。
费征雁把木箱合上,“三皇子,稍安勿躁。接下来就是重点了。”
“尸体虽已腐朽,但林寺丞仍然有法子确定这些绑匪的身份。”严以琛说。
“什么身份?不就是暴徒吗?”
严以琛摇头,“不止。他们的手上都有厚茧,请注意,并不是种田或做力工留下的,而是长期持刀的刀茧。这些绑匪个个是用刀、射箭的好手,但我们在他们的埋尸地却没找到任何武器。还有,他们身上皮肤虽糙,但牙齿磨损程度浅,显然平日里是吃惯了细致菜肴的。所有人的左脚鞋跟都磨损更严重,这不寻常的磨损就指向了绑匪们的真实身份。”他走向一个宫廷侍卫,示意他把鞋脱下来。侍卫很是疑惑,木讷地听了严以琛的话,把左右两只鞋递到大理寺少卿手上。严以琛举着那左脚鞋跟磨损严重的鞋走了一圈,确保了每个人都看到了细节,“只有频繁查看腰牌的皇家侍卫才会同时具有这些特点,这些人是侍卫,或者说,起码以前是侍卫。那么问题来了,他们为谁当差?”
费征雁将一叠名册呈给卢冯,卢冯再呈给宇文尚。“陛下,这是近五年以来被调动或罢免过的帝都侍卫名册,其中画红圈的,他们的身材样貌与我们发现的尸体一致。十分凑巧,这二十多人在一年前同时被逐出二皇子府,而后销声匿迹。”
宇文佑樘的党羽们都笑了,“费大人不愧为明察秋毫的大理寺卿,这样一来,事情就都对得上了。二皇子早有预谋,将这些侍卫逐出府去,悄悄豢养起来,等时机到来,他就命这些人前去淮扬绑架张北辙的女儿、威胁张北辙在园子里做手脚。事情做完之后,杀人灭口无疑是最佳选择,没想到却被大理寺抓住了破绽。”
费征雁哈哈笑了一阵,“这位大人,您的推断很有道理,但大理寺办案,凡事都要讲究证据。”
“费寺卿,这是什么意思?”
“这些人被豢养在帝都郊外一座香火稀少的庙宇内,几日之前,我们追查到那的时候,庙宇已经毁于一场大火,几乎将他们的痕迹消抹干净了。”费征雁摇着头表示惋惜。
严以琛对着宇文佑樘冷笑,“只是几乎,不是所有痕迹都能被消抹干净的。那庙宇周围并非了无人烟,在问询之下,几位乡民回忆起一些事来。在一年内,每半个月就会有一辆拉货的马车走小路到庙宇后门。但在两个月前,他们再也没看到过这辆送货的马车,而这恰好能对应上张北辙女儿失踪的时间。顺着这条线索,我们追查了马车的行进路线,亏得这辆车负重不浅,在地上留下了清晰的车辙印子。追着追着,呵呵,诸位大人,你们猜猜,这车辙印子通向哪里?”
宇文佑樘低着头,目光狠戾。好个蠢笨的周莽,如此也能留下线索,让大理寺查了个清楚。
“车辙所通之处,正是三皇子府侧门,三皇子,您可知晓这事儿吗?每半个月都有一辆载着果蔬肉飨和精酿酒液的马车从你府上出发,去豢养二十来个前皇家侍卫,而这些侍卫,曾是你同胞兄弟的手下。”严以琛走到宇文佑樘身旁,语气阴森森的。
此言一出,殿上哗然。宇文佑樘的党羽立刻开始反击,大骂大理寺这是在诬告三皇子。“大理寺所谓的证据,不过也就是一些乡巴佬的风言风语和子虚乌有的泥巴痕……”
“哎,切莫心急。”严以琛又从怀里掏出一沓账册,在大庭广众前翻开。“这是一本再平常不过的账册,记的是三皇子府上的吃穿用度,大到每年俸禄,小到鸡鸭鱼肉。三皇子府上用度节俭,每一笔银子都花的清清楚楚,一丝不落的记在这本册子上了。”
费征雁眯着眼翻账册,指着其中一个日期说:“一年前,支出的银子多了一笔,车夫、瓜果蔬菜、各类肉食、酒,也是在两个月前,这份支出停止了,诸位,这总能说明些问题了吧?”
宇文佑樘显现出茫然无措的样子,“这…府上如此事务,我从来都是交由周莽、陈和或其他下人打理,全然不知晓这些开支所为何事。难不成…我府上之人别有二心…陈和,你!”
陈和还是慢条斯理的:“主子没交代的事,奴才绝不会去做。一年前,我奉周伴读的命,养着郊外的侍卫,两个月前,我也奉命,潜伏在二皇子身边,在他出征时切断粮草补给。陈和一直是个听话的奴才,主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说到这,陈和费力地转回身,向着三皇子的方向趴伏在地。宇文佑樘的党羽噤了声,他们在疯狂思考如何为自己拥立之人脱罪。
“是我的命令,还是周莽给你下的命令?”宇文佑樘的嘴角挑起来些,“周莽已失踪半月有余,毫无音讯,看来,我的府上有诸多叛徒,父皇,儿臣引狼入室,用人有误,实在是大错特错了。”
“我看你确实是大错特错了,到了这个地步,就别逞口舌之利了。费大人和我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种种,请陛下和诸位大人亲眼看吧。”严以琛把账册甩在地上,拍了两下手,方才关着的大殿正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
四个大理寺的人抬着一把大椅子,椅子上坐着个蓬头垢面的家伙,比陈和还狼狈许多。四人步子放稳,把这位手脚哆嗦的主抬到大殿正中,放下。那人仍低着头,似乎还流着口水,嘴里不知道在嘟囔些什么。
严以琛早知道此人的状况,走上前去轻声说了些什么,但作用不大。见此情景,他只能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把糖,跟逗小孩似的在那人眼前一晃。
这果然有了效果,蓬头垢面者的口水都快滴到地上了,猛的抬头,去抢严以琛手里的糖,差点把自己摔到地上。严以琛赶忙扶住他,费劲地钳制住这个大个子,把糖塞他嘴里。
这下殿上的所有人都看见了此人面容,宇文尚猛地站起身来。这被抬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战死沙场”的二皇子!
宇文佑樘这次真的被震惊了,不可置信地看向严以琛。严以琛报以一个狡黠的笑。
二皇子做了战俘之后当然没有被杀,内心扭曲而变态的宇文佑樘怎么会那么容易放过这位爱出风头的同胞兄弟?况且,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要把气焰全消的宇文钰好好地拴在自己的领地里,让这个不可一世的家伙尝尝低声下气,摇尾乞怜的感觉。
宇文钰看似刚毅,但实则是个绣花枕头,没什么毅力。他很快就在宇文佑樘手下经日的折磨下丧失了心智,疯癫无状。为了找他,严以琛可是费了好些心思,甚至动用了些魔宫的人脉。宇文佑樘做事太小心,只有在今日,在他进了太和殿之后,严以琛才有机会动手把二皇子救出来。此时,被折磨的不成人形的二皇子自然就成了最好的呈堂证供,胜过他们此前的任何推断。
宇文佑樘心里那种扭曲的恨不断翻涌,是,他早就应当杀了这个蠢笨如猪的家伙,但不断叫嚣着的、愈发放大的欲望阻止了他,他想要宇文钰哭着看到自己登上皇位的那一天,他想要宇文钰亲眼看到父皇与母妃真正认可自己的那一天。
宇文钰憨傻地坐在大殿上,偏头望见面色阴沉的宇文佑樘,突然发出一声和他沉重身躯不符的尖利大叫,仿佛像见了鬼那般,疯了似的钻到严以琛背后。宇文尚站在那,目光于老二和老三之间流转,严以琛在他眼中看到沧桑的了然,还有更多的自嘲。
“老三,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宇文尚没有下去查看宇文钰的状况,他闭上了眼。四皇子和五皇子犹豫着走过去,哆哆嗦嗦扶起他们的二哥,退到一边。
宇文佑樘的喉头动了动,反而笑了。他向前走了几步,直视着中州之主,自己的父亲。“父皇,我已没什么好说的。儿臣殚精竭虑,如此布局,不过也只是为了天下,为了您的天下。父皇,您真以为二哥能堪大用,帮您北上打江山吗?此次北伐大捷,与他宇文钰何干?呵呵,若非陆骁不识时务,我就可不费一兵一卒,将整个东突厥收入囊中。”
“不费一兵一卒?你指和轮回宗暗中勾结,把中州的兵将百姓也变成活死人吗?陆骁北伐,实为天下大义,而你,只是为储君的名号,为满足那令人作呕的妒忌心。三皇子,不如和陛下多讲讲你在北域谋害宁王的手段,讲讲你是如何虐杀宁王手下,又是如何与轮回宗纠结一处,把他逼下冰崖,坠水而亡的。”严以琛目光如电,毫不退让,在大殿之上铿锵有力地把这些话说了出来。
宇文尚猛拍书案,随即无力地倒在龙椅上。宇文佑樘看着颓然的宇文尚,朗声大笑,“父皇,我已经证明了一切,无论您对他宇文奕宁如何器重珍爱,也不能改变一个事实——我才是那个最像你的儿子。”他把激动压制在面皮下,猛踹宇文钰一脚,“宇文奕宁、宇文钰,他们已经废了。再看看您其余三个儿子吧,平庸、怯懦、无一是处!现在,能统御中州,坐上储君宝座的还能有谁?父皇,你老了,睁开眼看看吧,我才是那个最有资格的储君!”
他彻底放弃了演戏,指着严以琛,又指着陆骁,“来啊,你们很想杀了我是吗?那便来试试吧。现在天下之人皆知我是皇位传人,没日没夜为我歌功颂德,杀了我,中州只能落得个暴乱局面,民心逸散政权崩塌!”
那些党羽此时齐齐跪地,奏请皇帝:“陛下,为天下万民,臣恳请陛下立三皇子为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