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宁紧紧抓住缰绳，伏在马背上，四肢和脸颊被飞速掠过的枯干树枝刮出多道血痕。
背后仍有追兵，艾热木和伊拉勒还在放箭。这些尸兵不会疲倦，他们能追到天涯海角。
奕宁的下半身已经有些麻木了，他完全控制不了身下的马，这匹马惊得厉害，不管东西南北，只管在林子里横冲直撞，已经把他带到了完全陌生的环境中了。
艾热木一箭射进马屁股里，马匹吃痛，狂乱地往前蹿跳，终于把奕宁甩了下来。奕宁被一块石头磕到腰，疼得脸色苍白，但他知道，此时如果不赶快爬起来逃命的话，真就要交代在这了。
林子里树木参天，辨不清东南西北，奕宁全无头绪，磕磕绊绊往前跑着。他常年不活动，现在跑了半刻，就觉得肺管子里一股血腥味儿，咳嗽起来。
后面的追兵就快到了，还有零星的箭矢射来。奕宁躲闪不及，被一根箭划破手臂，再次跌倒。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又爬起来，感叹自己还挺顽强，硬撑着绕过一棵粗大的松树。前方的灌木丛里似乎有动物在活动，山间响起了断断续续的狼嚎。
糟糕至极，真是前有狼后有尸。
奕宁再也跑不动了，靠在那棵松树的树干上，把自己藏进灌木丛中，努力放低喘息声，希望狼和尸兵都不要发现自己。不过他这想法还是太过乐观了，面前的灌木丛很快就被一只绿眼睛的野兽嗅闻，奕宁已经能看到它庞大健壮的身体。
攥紧手中的粗树枝，在野兽挤开灌木的一刹那，奕宁把手里的“武器”丢了出去。树枝不痛不痒地砸在巨狼的脑袋上，好像把它给砸懵了，歪着脑袋看面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奕宁僵住了，不知道自己是该跑还是不该跑，这头狼没有第一时间攻击自己，是想做什么？
还是跑吧，狼群很快就聚集在周边，尸兵也要到了。奕宁以自认为最快的速度爬出去，却被巨狼叼住衣角，脚下不稳，狠狠滑倒在地上，磕到额角，眼前模糊起来。他翻过身，后退着靠在树干边，朦胧间看到一个人从狼群中走了出来，俯下身。
巨狼阿依努闻了闻晕过去的奕宁，狐疑地扭头看着附离鹘。附离鹘探了下奕宁的鼻息，随后转身面向尸兵。
寂静的山林中传来一声震天的响动，群鸟惊得飞了起来，在空中徘徊。等宇文佑樘带人追过来的时候，地上和枝头只留下无数尸体碎片。
狼群的脚印显示他们进入了更深的山里，宇文佑樘阴沉地对手下下达命令：“接着追，不能让他活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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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宁的意识因疼痛回笼，这些痛楚让他明白，自己还没死。
狼没有吃人，尸兵也没杀掉自己，难道是因为那个男人？他的思路逐渐清晰起来，睁开了眼睛，模糊地看见上方的圆顶。自己在一顶帐子里。
身上盖了几层毛毯，看上去有年头了，但打理的很干净。旁边就是火炉，炉火烧的旺旺的，上头有一口很老旧的锅，不知道在煮什么。
奕宁忍着腰上的疼爬起来，发现自己的外袍被脱去了，伤口上被人敷上了草药，看起来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他坐在那发了会儿呆，一个小姑娘挑开帐帘走了进来，看到奕宁醒转，她赶忙放下手里装羊奶的罐子，飞快地跑出去喊爷爷。
奕宁看到了小姑娘的装束，她是草原人。不过突厥人一定不会搭救自己，女孩大概属于某个小部族吧。
过了一会儿，小姑娘回来了。她小心地挑开帘子，看了奕宁一小会儿，慢慢走过来坐在他身边，似乎是怕惊扰到他。
小姑娘指了指奕宁胳膊上的伤，示意自己要帮他看看。奕宁明白了，点头，小姑娘就小心地拆开裹着伤口的布，看了一眼，更换上新的草药。
“谢谢。”奕宁用突厥语说。
小姑娘很惊讶，她没想到奕宁会说突厥语。“不客气，我叫古丽，和爷爷一起在这里生活。你为什么被人追杀呀？”
奕宁沉默了一会儿，他不准备把那些肮脏的阴谋告诉古丽，“很复杂，我的哥哥要杀我。”
“为什么？”古丽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睁大了，“兄弟和兄弟之间要互相帮助。”
奕宁苦笑，再次谢谢古丽的帮助。“我昏倒之前，看到一个人，是他救了我，又把我带到这里的吗？”
古丽点头，“是呀，怪爷爷救了你，他让我们照顾你。你饿不饿呀？我煮一碗酥油茶给你喝好吗？”
“怪爷爷是谁？他是狼群的主人吗？”
古丽年纪虽小，但很能干，抬起有她一半高的奶罐，将羊奶倒进大锅里。“他是狼的朋友，不是狼的主人。爷爷说，狼是不会被驯服的。”
奕宁刚醒，还有些目眩，不再说话，安静地看着古丽做事。
古丽先分出一部分奶，做成奶皮子和奶豆腐，再用余下的煮奶茶。一边煮茶，她一边用另一口锅炒米，脸蛋热得红扑扑的，散发着健康的活力。
奕宁以前很少能关注到这些日常的事宜，靠坐在那，看得出神。过不了一会儿，古丽端来一碗热腾腾的奶茶，“快喝吧，很好喝的。”
啜了一口，奕宁被烫的吸气。古丽笑他：“吹一吹再喝呀！你怎么和小娃娃一样。”
喝下酥油茶后，奕宁的体力恢复不少，从古丽的口中得知，他昨天傍晚到达同罗，昏迷了很久，直到今天上午才醒来。古丽和爷爷巴勒经营着牧场，巴勒现在出去打黄羊了，要晚些时候才会回来。
“你在这里养伤吧，突厥人和中州人都很少到这来，很安全的。”古丽鲜少与中州人接触，对这个年轻好看的中州人十分好奇，问奕宁各种中州的事物。“怪爷爷不怎么会带人来这里的，嗯…不过前段时间，他带了两个中州人来，听爷爷讲故事。”
奕宁愣了一下，故事？他立刻想到严屹宽信中的草原传说，对古丽描述严屹宽和麻子吴的长相。
“是呀，是他们。你认识他们吗？”古丽点头。
还真是巧了，误打误撞地让他找到这里，那么救自己的人，就是陆骁的师父。
奕宁想着想着，又发起呆。这时，帐外的狗吠叫起来，巴勒回来了。
巴勒还是那么热情，用新鲜的黄羊肉为伤员做了一顿晚餐。奕宁很感激这爷孙两人，在自己生长的环境中，很少有这么纯粹的善意。
奕宁还需要多休息，饭后，巴勒和古丽就出去了。奕宁瞧见这顶帐子里还有一些毛毯和垫子，爷孙俩原本大概就是在这里睡觉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到来影响到了他们。
但倦意和困意上涌，身上的伤还一阵阵的疼，奕宁没精力想些别的，钻进毛毯里睡去。
梦中，他看到身受重伤的李熊从远处走来，欣喜地迎上去，想要扶他。但李熊低着的头抬起来时，脸色青紫，竟然变成了与尸兵一样的活死人。他带着死去的影卫围住奕宁，伸出手，狠狠攥住奕宁的身体，面带怨色。
奕宁惊醒，抹去额头上的冷汗。帐帘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冷风一股一股的往里灌。
他打了个哆嗦，想起身将帘子重新掩上。但此时却有一个身影，用头部拱开帐子进来，嘴里似乎叼着什么东西。
借着炉火的光，奕宁辨认出那是一只很大的狗，只比昨日的狼略小。它的左眼是瞎的，嘴里叼着一只刚生下来不久、咩咩直叫的小羊羔。
奕宁其实挺怕狗的，本能地往里缩。但那只大狗似乎认定他这里比较温暖，慢悠悠走过来，把小羊羔轻轻放在火炉边，用它粗粝的大舌头舔舐着羊羔身上潮湿的黏液。
过了一会儿，羊羔身上的绒毛被火烤干，也不再颤抖，大狗就摇着尾巴出去了。它似乎很通人性，顺嘴合上了帘子。奕宁看它走了，就去观察那只哀叫着的小羊羔。小羊还站不起来，在火源边努力挣扎，屡屡摔倒。奕宁想去扶它，触摸到新生羊羔柔软的毛发，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和小尾巴。
古丽带着一身寒气进来，抱着另一只小羊羔。“啊呀，坦苏已经叼来了一只。”
“今晚有很多羊羔降生吗？这两只怎么了？为什么不在妈妈身边？”奕宁看着古丽擦拭小羊，问道。
“是呀，母羊总是一起产仔。这两只小羊是被遗弃的，它们的妈妈不要它们了。爷爷为别的羊接生，我和坦苏照看小羊羔。瞧，这就好了，不冷了吧？”古丽亲吻着小羊的脑袋，脸上的神情疲惫又欢快。
两个柔软的小东西半跪在毯子上，继续学站。古丽很有经验，用碎布和黄羊肚做成简易奶瓶，装上温好的羊奶，喂两只小羊羔喝下去。“还好，今年被遗弃的小羊不多，往年我要照顾一帐子的小宝宝呢。喝吧，多喝一些就能站起来，站起来了就能活下去。”
草原上的法则也许很残酷，但此时的同罗帐子里满是温情。奕宁尝试着给小羊喂奶，古丽见他熟练了，就把这活儿交给他，自己出去给爷爷帮忙。
喝饱奶的小羊很快就站起来了，簇拥在这个人类身边，用脑袋拱着奕宁的身体，似乎把他当成了妈妈。奕宁抚摸着它们，困意上涌，把小羊羔哄进毯子里，抱着两个新生的生命睡下。
天快亮时，古丽和巴勒才回到帐子里。为羊接生是很辛苦的工作，经过一夜，他们身上全是血、黏液和胎盘的痕迹。两人低头看向抱着羊羔熟睡的奕宁，他那小半张略显苍白的脸埋在毯子里，黑发铺散开，带着与羊羔相似的祥和气息。
奕宁这一觉睡得很踏实，他是被耳边小羊的咩咩声叫醒的。两个浅粉色的小嘴唇贴在奕宁脸前，不停翕动，似乎是又饿了。
他起身去拿羊奶，却看到帐子里坐着个人。古丽和巴勒又出去照看羊羔了，这个男人慵懒地靠坐在不远处，拿着酒囊喝酒。
这一定是古丽口中的疯爷爷，陆骁的师父。奕宁还是先拿了羊奶，堵住小羊的嘴巴，而后问道：“是前辈救了我吗？”
附离鹘随便点了下头，权当回答了。奕宁郑重地向他道谢，毕竟是救命之恩。不过这人似乎不太在意，没做表示，接着喝酒。
等他那一袋酒喝得差不多了，才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到奕宁身上。“要杀你的东西很讨厌，还剩下两个，我没追到。”
奕宁猜想，他没追到的那两个估计是艾热木和伊拉勒。“请问前辈大名？”
“附离鹘。”他说。
奕宁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狼之子？”
附离鹘挑了一下眉毛，“你知道的不少。你叫什么？”
奕宁纠结了一下，还是说了自己的名字：“宇文奕宁。”
“姓宇文？是那个宇文吗？”酒精让附离鹘的反应有点慢，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严屹宽提到过这个名字，眼神中多了些探究的意味。
“也许是吧。”奕宁重新装了些奶，小羊的胃口不小。“您…是陆骁的师父。”
附离鹘站起来，把空酒囊扔下。“你们中州人是这么说。”
他来到奕宁面前，带来很重的压迫感。这人本是一头野兽，奕宁心里想。
不过附离鹘眼睛里有种独特的纯净感，单纯的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自出生起就经历尔虞我诈的奕宁一眼就能看出来。由于这点，他对附离鹘没什么防备，因为他知道，附离鹘既然救了他，就绝不会害他。
“同罗人很好，你就在这住着吧。等小狼崽打完仗，他会来把你接走。”附离鹘左打量右打量，就觉得奕宁跟只弱不禁风的小羊羔似的。陆骁是喜欢他还是想吃了他？
奕宁再次道谢，附离鹘从他这儿扯走一张毯子，随便找了个地方躺下，呼呼大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