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门，终于开了。
周公公急匆匆跑出来，招来秦副统领，低声与他说了几句话，很快秦副统领便匆忙离开。
就在徐玉宁殁了的消息传来当天，徐羿已经递了数道折子陈情，可惜那会儿皇上并不在宫中，皇后听闻此事，也置之不理。
皇上罢朝数日，将自己关在乾清宫，此时听闻皇上愿意召见小侯爷，秦铮心头大松一口气，忙往午门外奔去。
离得还远远地，秦铮就看到了一个身形单薄的少年郎，孤零零跪在午门外。
他身量又长高了许多，也长得越发像他的父亲。
秦铮目光一滞，随后快步上前，双手抱拳，压低了声音：“小侯爷，皇上宣召。”
徐羿抬起头看向他时，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除了一双眼睛红得吓人。
乾清宫的大门“咯吱”一声被重新打开，徐羿进去之后，大门又“轰隆”一声关上了。
外面是大白天，可是紧闭门窗的乾清宫里头光线却很暗，只有朦胧的光线穿过明瓦。
屋里有点冷。
御案上点着一盏烛灯，仅仅照亮了方寸之地。
萧夺就坐在御案后，眉眼间全中是阴郁。
徐羿站在门边，脚步似灌了铅，再也无法挪动半步，他垂在袖中的手指死死掐着掌心，眼睛一时刺痛得厉害。
这么多年，他曾对这个人充满了怨恨，也曾在这个人与姑姑之间，左右为难——可母亲曾告诉他，皇帝与姑姑之间的事，不是他们这些外人能插手的。
一时间，徐羿内心里似有什么东西在翻江倒海，他慢慢跪下去：“微臣给皇上请安。”
烛火微微晃动着，随着烛心发出“噼啪”的一声，照亮萧夺的脸庞。
他的眼珠子终于动了动，目光落在徐羿身上，就这么默默地看着他。
良久，他缓缓朝徐羿伸出手：“徐羿，你到朕身边来……”
徐羿咬了咬唇，慢慢起身走到他的身侧。
走近了，他才看见皇帝的手一直压在一个明黄卷轴上。
萧夺慢慢地将这卷卷轴拿起来，塞到了徐羿的手中。
徐羿听到他沉痛的叹息：“你姑姑不一定会稀罕……想必也不愿再看到朕……你替朕、再去看看她……”
久久不见乾清宫有动静，跪在外头的朝臣再次磕头高呼：“请皇上为了天下黎民百姓，保重龙体！”
众嫔妃一并齐声应和：“请皇上为了天下黎民百姓，保重龙体！”
就在这一声高过一声的请求里，乾清宫的大门打了开来。
周公公拿着圣旨走出来——
徐美人追封为后，赐谥号“圣德”，以皇后之尊下葬，
圣德皇后的丧事，交由忠远侯爷、内务府、礼部及工部共同处理！
圣旨一下，跪在外边的朝臣和嫔妃顿时一片哗然！
一个顶着先太子妃名分的女人，二嫁给当朝皇帝，不仅未替皇帝生下一儿半女，生前还曾勾结先太子叛党刺杀皇帝，有什么资格追封为皇后？！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朝臣当然不同意，而皇后的脸色，更是被无形的一巴掌，打得火辣辣的！
内阁顶着压力欲封还诏旨，御史台进谏的折子次日像雪花一样飞来，皇帝大发雷霆，短短两日竟接连罢免并斩杀了数名官员，震得朝臣肝胆俱裂！
这是弘武帝登基以来，手段最为血腥和残暴的一次，朝臣们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费阁老察觉事情不妙，连夜去太师府。
皇后虽咽不下这口气，但还是面色铁青地拍了一把桌面：“本宫跟一个死人，较什么劲！”
皇帝失了理智，一意孤行，为了一个“死人”，朝臣要与皇帝相争，最后只有两败俱伤，得不偿失，内阁不敢再封还诏旨，很快圣德皇后的丧事被操持起来，
朝臣们大有尽快把这个“死人”送出宫，快快了事，与皇帝结束这场争执之意。
圣德皇后的遗体在盈袖阁停灵七天，七天后封棺，很快就要被奉移出宫。
朝中人人都知道这活儿是个烫手山芋，接手圣德皇后治丧之事，便要得罪郭太师与郭皇后，故人人避之不及。
丧仪之事，本该由礼部尚书主持，可是礼部尚书不愿得罪郭太师，就将此事推给礼部左右侍郎，礼部左右侍郎也是人精，于是这事一推再推，就落到了一个倒霉蛋身上——
礼部郎中，沈持珏。
说到这个沈持珏，弘武二年登科取士，乃二甲传胪（第四名），只不过此人出身着实差了些，不及当年的前三甲：
一个是郭皇后表弟，郭太师之外甥谢为；一个是淑妃堂兄，罗大将军之侄罗争言，最后一个乃是费阁老的门生。
糊名阅卷时，这个沈持珏曾评为一甲第一，本该为状元，当考官进呈前十名试卷给皇上阅览时，最后皇上只点了传胪。
徐美人追封为皇后，以皇后之尊下葬，乃是嫔妃最高礼制，其丧仪就繁琐了不是一点点。
沈持珏身为圣德皇后丧仪主事官，据典章呈《大行皇后丧仪事宜疏》，并为其梳理陪葬清单。
清单呈给皇帝再批复下来时，皇帝又附了数页，竟开了私库，又私自添加了无数的金银玉器珍宝，其手笔之大，令人瞠目结舌。
沈持珏身为主事官，本该劝谏，但他想了想，并没有这么做。
弘武帝其人性情古怪，难以捉摸，民间不少文人义士批其为“暴君”，可沈持珏入仕之后，却发现世人眼中的“暴君”，或许并不是 “暴君”。
他的很多政策，很多行为，都十分狠辣强硬，他不是一个好相处的皇帝，朝臣们畏惧他，疏远他，但是，他算得上一位好皇帝。
而如今，沈持珏又不经意间窥见，这位“暴君”心中，其实亦有柔情的一面。
天子称孤家寡人，这个天下，能懂这位帝王的人，不多。
第七日，圣德皇后大敛封棺，沈持珏与内务府的人入盈袖阁，封存其生前所用之物，这些东西，都将随圣德皇后葬入帝陵。
沈持珏走进盈袖阁的书房，看到一面墙，堆了满满一墙的佛经。
这位圣德皇后身份特殊，据说这些佛经，是她为先太子所抄，抄了整整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