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长生最近烦死了。
他作为锅炉厂的副厂长,总是替厂长背着许多骂名。
从93年下半年开始,一波又一波的减员,每次都是他负责谈话。
这种缺德的活儿,没人愿意干,他也不愿意干!
第四次了,事不过三,他心里对厂长杨胜军充满了诅咒,恨不得把他这个大蛀虫给减下去!
尤其是,今天要谈的一个人,不太好对付,倒不是说那人有多厉害,相反的,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就是太老实了,不懂得找厂长走动走动,以至于,原本不应该上名单的人,被黑了心的杨胜军写进了减员名单中!
“周…周厂长?您…找我?”
陈维民瑟缩在办公室门口,大气不敢出,正眼不敢往周厂长脸上瞧。
他知道最近厂里又开始裁员了,但大家都说,不会动家里只剩下一个劳动力的老员工。他老婆前几天刚失业,他家里的困难全厂的人都知道,他是所有人嘴巴里羡慕的“最安全的人”。
“进来坐!”
“不了,我站门口就行,我身上都是灰,脏,别把您办公室污染啦。”
“进来吧,把门关上!”周长生重重叹了一口气。
这口气让陈维民感到腿一软,心里升起一股巨大的恐惧,但他还是听话地把门关上了,身体软软地靠在门上,不肯往前走一步。
“过来坐!我们聊两句?”
周长生越客气,陈维民越害怕,他摇着头,费了好大力气,才困难地吐出几句话,“我不坐…不用坐。干体力活的,没那么讲究。厂长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没、没事情,我就回去烧…烧锅炉了。有好多活儿还要干!”
周长生拿起桌子上的茶缸,用喝水缓解着内心的罪恶感。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对一个已经四十五岁的男人说出接下来的话。
“周厂长…我、我那边还有很多活儿…”陈维民臊眉耷目的样子实在让周长生生气,他把茶缸重重摔在桌子上,对他说:“你今天晚上去一趟厂长家,他喜欢茅台!”
陈维民一开始还没听明白,他抬起眼看了一眼周长生,猛然间“哦”了一声,连连道谢说:“谢谢领导给口饭吃,谢谢领导!”
陈维民从来没有给领导送过礼,不知道怎么送,没有经验。
他手里没多少存款,除了住的房子可以提供一片遮雨之地外,大大小小的毛票现金加起来只有不到300块,一瓶茅台要150块,是他半个月的工资。
他咬了咬牙,拿出150块,没跟老婆商量,一个人跑到杭州大厦的礼品酒柜台,买了一瓶茅台酒,小心翼翼地提着带回了家。
傍晚,不敢一个人去敲厂长门的他,找到了能言善辩的徒弟小李,委托小李帮他去送礼,跟厂长说说好话。
“师父,放心吧,全部交给我!”小李拍着胸脯向他保证道。
“好!师父就靠你啦!带了这么多年,没白疼你!”陈维民放了心。小李,他唯一的徒弟,带了八年了,情同父子!由他出面,凭借他的机灵劲儿,事情肯定能成!
小李走后,陈维民这才发现,老婆怎么还没回家?
他走进屋里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睡觉的两个孩子,叹了口气,走到厨房里生火做饭。
算了,为了给孩子治病,为了给他们一口吃的,多大的苦,也要往肚子里咽。
天渐渐黑了。
他给两个孩子喂了饭,洗了澡,哄着他们睡下后,老婆还没回来,他着了急。
他不敢放两个孩子单独在家,又担忧老婆出什么事情。
小李呢?还没送好礼吗?怎么也没个回信儿啊?
他从屋子里走到院子里,从院子里走到巷子口,从巷子口走到大街上,翘首以盼…
清明节了,天上飘起了雨,似乎裹着亡魂。
他感到喉咙干,仰起脸,张大了嘴,接着从天而降的雨水,品尝到了一丝断魂的冷意。
4月8日,杭州下城区派出所接到群众报案,锅炉厂发生命案!
厂长、一名锅炉工,连同他们的家人,惨被灭门!
重点嫌疑人是减员名单上的锅炉工陈维民。
而他,连同家人,消失了。
周长生瘫坐在派出所,哆哆嗦嗦把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他没想到,窝囊了半辈子的老实人陈维民,竟会做下惊天大案?!
报纸铺天盖地报道着,不知道真相的新闻记者们各自发挥着想象力。
在他们的笔下,恶徒满脸虬须,身高八尺,孔武有力,是一个见人就杀的恶魔。
这个因减员导致的血案将“下岗再就业”的问题尖锐化。也揭开了在此过程中存在的部分腐败问题!
高校新闻专业的学生们趁机请愿,提出了“妥善处理家庭主要劳动力再就业问题才能让改革的步伐走得更健康、稳健”的观点。
其中,有一个人尤其活跃。
她的每一篇文章一针见血,直戳痛点,让她的主编感到头痛,却拿她没办法。
她的名字很快被人记住了。
只因,她的名字太特别。
她叫边境,是一名新闻专业的在读研究生!
她的理想是,做一名战地记者。
她的座右铭是:我以我笔荐轩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