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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假戏真做

进忠离开时,特意多说了一句:“这坊间的丝竹班子,皇上喜不喜欢的也说不准。还请炩主儿,早做准备。”

嬿婉笑笑,从春蝉手中接过一个装着银锞子的荷包递过去:“多谢公公提点。”又转头吩咐了几句。

到了龙船,嬿婉看见领头的洒扫太监一脸嫌弃地将桐油刷子丢给凌云彻,一边低声道:“偷什么懒呢,来得这么迟,别人都刷完了,就该你刷的那甲板两边还空着!今晚来了这么多主子,出了什么事你担待得起么!”

凌云彻点头哈腰地,在甲板上跪下干活。

进了船阁,嬿婉才发现不仅是皇上、皇后娘娘,还有娴答应也在。

皇后仍是如往常一般简朴,一身杏黄色绣花鸟纹氅衣,头上以烧蓝流苏钗和简单钿花为饰,倒是娴答应一身青蓝绣梅花团花纹氅衣,缀以玛瑙串珠压襟,旗头当中一支金丝点翠蝴蝶簪,两侧满戴宝石花、珠花,后面还插着一支攒珠簪,很是热闹。容佩站在她身后,脸儿黄黄的,身形也有些松垮,似乎更加印证了苏绿筠的说法。

当年的辛者库罪奴樱儿,如今已成了御前宫女青樱,恭顺地侍立在皇帝身后,手执一柄硕大的玉如意,一身淡青宫女衣裙,面貌和娴答应颇为相似,若非她服饰简单,妆容淡雅,人又年轻了十几岁,嬿婉差点分不出两人。

嬿婉见了礼坐下,宫女在她面前桌案上摆了酒水果撰,几人边喝酒吃果子边听演乐,听了一阵,皇帝便说:“丝竹之声虽好,未免单调。”让丝竹班子下去了。

嬿婉心想进忠提醒得果然不错,道:“值此良辰美景,臣妾不才,略学了几句戏文,愿为皇上、皇后娘娘献艺。”

皇帝对容音笑道:“朕记得炩贵妃唱得好昆曲,皇后啊,今日咱们只赏乐曲,不说什么身份之别,权且乐一乐,松快松快。”

容音道:“既是如此,明玉,去取二胡和古筝来,由臣妾和明玉给炩贵妃伴奏,一同为皇上献艺。”

嬿婉知道容音是为着不叫她折堕了体面,心下感激,忙道:“臣妾多谢皇后娘娘。”

明玉去取乐器,嬿婉也去换戏服。如今已是早春三月,她也有心应景,要唱几句《游园惊梦》,于是退出去行至另一处船阁,换了备好的青衣,描眉画眼,又转了回去。

凌云彻正直起身偷懒,不经意看见嬿婉穿着戏服,顶着浓妆,从顶上的廊道走过,心下暗想嬿婉便是爬到贵妃之位,也仍是要自贬身价,如乐伎戏子一般供皇帝取乐。

嬿婉回到船阁,亮了个相,便唱了起来。璎珞击掌权作鼓点,明玉拉二胡,容音弹筝,合着柔媚的低吟浅唱,当真是“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

皇帝不禁感叹:“果然‘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今日琅嬅与嬿婉同台献艺,朕才知你们都是锦心暗藏。”

他话锋一转:“不过这《牡丹亭》已经是前明的老戏了,朕虽喜爱,倒觉得有些落于窠臼。”

他笑着看向容音:“皇后啊,咱们的璟瑟大婚时,朕特意让人写了一个话本子去唱堂会,后来想着与民同乐,便允了民间也演那话本子,或是说书,或是套了曲牌改成戏。前儿朕听青樱说起,这民间的瓦舍勾栏啊,还另外改编添加了许多情节,将这出戏啊演得比原本还有趣许多。朕倒是生了些好奇之心。”

当年那话本子还是嬿婉找人写的,今日重提此事,嬿婉心中有些成算,顺着说道:“皇上这可就难为臣妾了。臣妾久居宫中,这外边的人把话本改成什么戏,臣妾怎么能知道。”

皇帝拊掌笑道:“这有何难?”他转向身后的青樱:“你不是说你听得多了,也会两句么?”

青樱道:“回皇上的话,奴婢本不会唱戏,不过听那乌妃的念白有趣,有时念着玩罢了。”

皇帝道:“那你念来,给朕和皇后听听。嬿婉啊,你既然不会这出,先下去把戏服换了,洗把脸重新上妆,再来陪坐吧。”

嬿婉意识到皇帝的意思恐怕是要自己在较长一段时间后再出现,于是道:“是。臣妾先告退了。”

青樱笑笑:“皇上,那乌妃是个彩旦,就是丑婆子,奴婢要念,还得请皇上允准,叫奴婢先扮上。”

皇帝一副好奇的样子:“好,那你扮上。”

青樱道声失礼,放下手中如意,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粉盒,用手蘸了大半盒,在脸上敷了厚厚一层白色妆粉。

随后扭动着身躯走出来,掐着又尖又紧的嗓音,念道:“满腹诗书七步寸,绮罗衫袖拂香埃。今生坐享荣华福,便是前世福报来。妾官宦千金江南才女乌恣女是也。原是权豪势要之家,父亲袭了家中官位,叫妾白得一世荣华,又得妃位之尊。好国主,虽有那丞相府大小姐,配为王后,怎比得我乌家世代为后,又有那祖上传下,勾人、落胎之秘法……”

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的缘故,她做工、念白都不算好,动作僵硬,嗓子也紧绷绷的,有些喑哑。但组合在一起,反而有了一种意有所指的滑稽感。三人组好不容易才维持住神色,容音赞道:“呃……这民间戏剧倒是有趣。”

如懿从方才起一直清冷地坐在一侧,审视着几人,这时抬起唇角,道:“做作能得了皇上喜欢,也是不易。”(台词引用自原剧)

皇帝兴致勃勃:“等一等,等一等。朕记得当初那话本子,你这个角儿就是乌妃,可没有名字,怎么现在有了这么个名儿?难不成,是你虚情假意,暗怀祸心,一朝东窗事发,百口莫辩,‘懿’生二心,不配这个‘壹’,去了这‘壹’字便是‘恣’。‘如’不长嘴,不该有这个‘口’字,离了这个‘口’字便是个‘女’?”

青樱跪地道:“正是如此。青樱本是不忠不孝之辈,恰与乌妃相同。”

容音暗想这是什么意思?

璎珞和明玉却想起从前借变戏法之事从纳兰淳雪手中取回舍利之事,有些反应过来。

另一边开了视域同步的三神也有些惊诧。面神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戏剧疗法’?”

主任道:“这个应该是‘假戏真做’。”

元一道:“或许该叫‘戏中戏’?”

如懿脸黑成锅底,站起身:“皇上这是何意?”

皇帝却一脸莫名其妙:“如懿啊,你好好的这是做什么?朕不过是觉得这出戏有趣,品评两句罢了。”

青樱也道:“皇上品评戏词,娴主儿何必气急败坏?奴婢本是娴主儿您的婢女,却改换门庭到了皇后娘娘处,岂非对娴主儿您不忠?奴婢身患暗疾,不能入宫,有负长辈教导,自然就是不孝了。娴主儿您说,奴婢说错了吗?”

如懿嘟着嘴一脸不忿地坐下了。

容音道:“青樱也犯不着这样自贬自抑,当年你还小,许多事情,原不是你的错。”

皇帝看如懿黑脸,暗想从前若是如此直接显露心志,便是嬿婉在身边也不过是头疼减轻,不能全然无事,如今嬿婉不在,自己却是一丝头疼也无,便知道自己赌对了,一时大有底气,接着道:“皇后只说对了一半。青樱,当年你家中长辈一意要你入宫,不过也是要你拉拔家族,毕竟乌拉那拉氏没有前朝的重臣,只有后宫的女人。

你对朕,并无爱慕之心,当然了,你未必就有为家族打算的心思,就算入宫,也也是满腹算计却假作人淡如菊,暗生嫉妒却佯装大度容人,无才无能却自谓不争不抢,以朕唯一心动自居,不过是为了压其他妃嫔一头罢了。既如此,朕也不糊涂,便不会让你入宫。”

他把玩着方才樱儿放下的玉如意,淡淡道:“你是为朕执如意的,然而,这把如意,纵然在你手上停留片刻……”

他将那柄如意递给容音:“你还是拿不住,也不配拿。”

容音接过如意交给璎珞,劝道:“皇上,您不过是让这孩子扮戏取乐,怎地自己还入了戏,对着扮戏的说了这么多对角色的品评,也不怕吓着她。”

一边对青樱道:“好了,本宫看皇上是有些醉了,你先下去领赏吧。”

青樱行了礼退下,如懿只觉得字字戳心,可皇帝是对成了宫女妹妹这般说,他待宫女冷淡,不也是认为自己独一无二,对自己情深的缘故?

但她始终觉得哪里不对,一股无名火四处乱撞,终于按捺不住,再度站起,粗声道:“臣妾有些倦了,先行告退。”

说罢,她也不行礼,径自摆动着双手,走出去,经过容音桌前,袖子还带倒了酒壶,只听清脆一声,酒壶打翻,酒液流得满桌都是。

容佩也不行礼告罪,急急跟随而去。

容音不动声色地展露被酒沾湿的衣袖:“皇上,臣妾身上沾了酒,请容臣妾先回青雀舫沐浴更衣。”

皇帝一挥手:“不必了,皇后啊,朕让人去烧水,你就在龙船上沐浴,叫你的宫女去帮你拿衣裳过来,要不你身上酒味这样重,一路上若是被奴才闻着,朕与你还有炩贵妃又不知要被传成什么样了。”

如懿走到外间,仍觉得气闷。

此时月色清朗,乳白月光洒在她身上。

如懿忽然觉得,这么晒着月亮似乎也不错。

这个想法一经浮现,她便觉得浸在月光中的自己,安详而舒悦,仿佛就要与如水月色融为一体,宁静而凝固,抛却烦恼,永葆青春与静美。

就在她即将闭上眼时,身后忽然一股大力推来,她脚下的花盆底本就比旁人高,更难维持平衡,当下便滑了一步,翻身掉入河中。

容佩正慌乱地看着自己的手,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呼唤:“容佩姑姑。”

她回头,只见青樱满脸的浮粉,看起来滑稽,神色却冷静:“先走吧,这时候其他人还没到,您若是现在就下水救人,太点眼了。”

容佩犹疑:“可是……”

青樱道:“娴主儿不是不想帮你,只是因你先前存了私心,对不住她在先,又太操切,惹出事来,自然要自己担着。凌云彻到底与她有一分情谊,她也不好为了您申饬人家。不过,您若是在她最危难时出手相助,她自然明白您待她的一片忠心。这越是危急关头,您的忠心才越显得出,不是么?”

容佩神色一凛,一瘸一拐地躲到一边。

凌云彻方才在角落里躲懒,忽然听得似有落水之声,又隐隐听见呼救,走了过来,看见水中一个穿着青衣的身影上下扑腾,也是吓了一跳。

他正犹豫要不要下水救人,却见一个身影穿着青色衣裙,面上厚施脂粉,凭栏而立。

他一照面,立刻惊得跪下行礼:“奴才给娴答应请安。”

那女子转过脸来,笑意淡淡:“今儿炩贵妃唱游园惊梦,也穿了一身青衣。”

凌云彻心中惊动,想到今日看见一身青色戏服的魏嬿婉从头顶的走廊匆匆而过,又念及嬿婉的背叛,还有如懿当下的苦楚,与嬿婉也可以说隐隐相关。

他警觉地止住脚步,不肯再向前。

女子看着他立在原地,似乎举步维艰,忽然轻轻笑起来。

她回忆起大年初一那一日,嫩才的冷言冷语:“小格格从前没有的胆子,如今倒是又长出来了?你已然逃得性命,还要跳回苦海,莫不是真把自己当成得道成佛后,又慈航普渡的观世音吧?”

她被嫩才拉到结着薄冰的吉祥缸前:“你刚才进来时避着这水缸,可见是怕极了。我从前受了猫刑,为除心中恐惧,逼着自己养了十几只猫,你有这胆气吗?你要是能把头伸进去,等我数到十下,就算你过关。”

正月初八,她的风寒稍稍转好,嫩才来了善堂。

她冷冷地丢了一盒参片过来:“怎么没把你冻死?算了,跟我去见个人。”

她强撑着爬起来:“去见谁?”

嫩才道:“算是我们乌拉那拉氏的老相识吧。要说服他还得另费一番功夫,真是麻烦……算了,反正我也不是没好处,你去宫里试试也无妨。”

凌云彻看着面前女子笑起来,更觉心乱神迷。他的喉结动了动,还没说出什么来,面前之人转身离去。

青樱听着耳旁的水声,回想起大年初八那日学到的话语:

“或问水有神乎?曰神非他,水之性也。水性不可见,以循理而行之为神。故善治水者,先须体会此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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