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平关的城墙在暮色中如同一条疲惫的巨蟒,蜿蜒盘踞在山隘之间。关外,楚军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关墙,战鼓声、喊杀声、箭矢破空声、巨石滚落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令人心悸的喧嚣。
高要站在墙垛之后,脸色苍白,呼吸仍因先前脱力而带着些许急促,甲胄下的身躯远未恢复。但他目光如炬,死死盯着下方的战况,嘶哑着声音不断发出指令:“左翼弩手,覆盖射击!快!滚木呢?给我砸下去!挡住那架云梯!”
守军们在他的指挥下,虽面露惶然,动作却不敢有丝毫怠慢,努力做出奋勇抵抗的姿态。箭矢稀稀拉拉地射下去,滚木礌石也顺着城墙砸落,激起楚军短暂的混乱。但高要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强弩之末,虚张声势。关内兵力空虚,物资匮乏,全凭他在这里硬撑着一口气。若他此刻倒下,这点勉强维持的防线会瞬间崩溃,阳平关连两个时辰都守不住。
汗水混着墙头的灰尘从他额角滑落,他感到一阵眩晕,连忙用手撑住冰冷的墙砖。
就在这时,一个绝不该出现在此地身影穿过混乱的军士,疾步来到了他身边。来人一身文士袍服在腥风血雨中显得格格不入,正是萧何。
萧何一把抓住高要的手臂,力道之大,让高要踉跄了一下。
“你上来做什么?!”高要又惊又怒,反手抓住萧何的胳膊就想把他推下城墙,“快退下去!这里刀剑无眼!你不是武将,万一有什么闪失……”他不敢想若是失了这位肱骨之臣,萧何不但是臣子,同时高要也是真心的将对方当做了朋友。萧何,可是比十个阳平关还要宝贝的存在。
萧何却异常坚决,非但没有退后,反而将高要拉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穿透了战场上的嘈杂:“王上!臣建议,假意抵抗即可,然后……顺势退出阳平关!”
“什么?!”
高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气得他眼前发黑,血压飙升。他拼死在这里支撑,哪怕知道希望渺茫,也从未想过不战而退!守不守得住是一回事,但直接放弃?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更何况,阳平关乃咽喉要地,岂能轻易拱手让人?
“萧何!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高要的声音因愤怒和虚弱而微微颤抖,“我等浴血奋战多日,岂能就此放弃?这岂不是让将士们的血白流了?!”
萧何面对高要的怒火,神色却异常冷静,语速更快:“王上息怒!请听臣一言!如今的项羽,绝非一味强攻的莽夫。他此次进攻,绝非总攻,而是在试探!他意在摸清我关内虚实——我们是外强中干,还是真有伏兵援军?”
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城下楚军的攻势,继续分析:“王上请看,楚军攻势虽猛,但其精锐并未尽出,队形亦留有馀地,此乃疑兵之计!若王上此刻倾尽全力死守,或许能撑得一两个时辰,但恰恰会让我军虚弱的底细暴露无遗!项羽一旦确认关内空虚,必以泰山压顶之势全力破关,届时阳平关照样守不住,我等此前所有疑兵之计、所有牺牲努力,便将尽付东流,前功尽弃!”
他紧紧盯着高要的眼睛,声音沉重而急切:“反之,若我们现在假意抵抗,做出力战不支之态,然后‘狼狈’弃关而走。项羽生性多疑,见此情形,反而会疑窦丛生,认定我等是诱敌深入之计,关内必有埋伏,或另有所图!他大概率不敢长驱直入,甚至可能为求稳妥而暂退!如此,方能真正化解眼前危局,为我军赢得喘息之机!王上,此乃以退为进之上策啊!”
高要怔住了。
满腔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骤然浇下,嘶嘶作响,只剩下冰冷的清醒和剧烈的挣扎。他瞬间明白了萧何的全部意图——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项羽的多疑,赌的是用一座关隘换取战略上的主动。
他看向城外,楚军的旗帜在火光中招展,项羽的身影虽未亲见,但那无形的压力却笼罩四野。萧何的判断极有可能是对的,死守,结局注定是城破人亡,一切皆休。而放弃……放弃却可能换来一线生机,甚至反败为胜的契机。
可是……阳平关啊!
高要的手死死攥着,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感到无比的憋屈和挣扎,理智与情感在脑中激烈交锋。放弃疆土,对于任何一个统帅都是艰难的决定。
城墙在投石机的轰击下微微震动,一块碎石溅落在他脚边。
时间,不多了。
高要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充满硝烟和血腥味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虽仍有痛楚,却已是一片决然。
他声音干涩,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命令:“……传令下去,依萧丞相所言……各部依序……逐步放弃第一道城墙……做出溃败之象……但不得真乱!退往第二道防线……准备……撤出阳平关!”
说出最后一个字时,他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狠狠剜去了一块。这明显就是在赌了, 赌萧何的计策到底是不是可行,伴随着高要的一声令下,此时战场上的动作也在悄然发生着改变,
项羽端坐于乌骓马上,浓眉紧锁,目光如电般扫视着城墙上的战况。他心中的疑虑如同藤蔓般滋生缠绕。不对劲,十分的不对劲。
他今日采取的本是稳扎稳打的策略,非是前几日那般不顾伤亡的狂攻。原因无他,那消失的五千南境骑兵如同悬顶之剑,让他不得不分心防备,担心其突袭大营或侧击攻城部队。这种谨慎,理应让攻城战变得更加艰难、更加血腥才对。
眼前南境守军的抵抗,却软弱得令人吃惊。
箭矢稀疏无力,往往未能触及楚军阵列便已坠地;滚木礌石砸下的时机和位置也总是差之毫厘,仿佛只是敷衍了事;甚至当楚军先锋蚁附登城时,遭遇的反击也远不如前几日那般疯狂和坚决。守军的身影在垛口后晃动,动作却显得有气无力,那不是体力透支的疲惫,而是一种……近乎涣散的士气低迷。
“奇怪……”项羽低声自语。若南境军从一开始便是这般模样,他绝不会生疑,只会认为对方羸弱。但就在不久前,这些守军还曾爆发出令人心悸的顽强,哪怕身处绝对劣势,也如同磐石般难以撼动,每一个士兵都仿佛不惜同归于尽。那种决死的意志,曾让楚军付出了惨重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