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方至王府门口,便见阿福已在门廊下候了多时。
杨炯见状,忙上前一步问道:“可是有什么紧要事?”
阿福点头,快步引着杨炯往内院走,边走边说:“少爷,老爷回来了。”
“朝中有消息了?” 杨炯沉声追问。
阿福凑近了些,低声道:“今科科考一甲三名,乃贺新怀、胡澹、张肃,朝臣对此并无异议。只是二甲、三甲名次之争激烈,最终结果倒是世家与寒门子弟相差无几。”
杨炯颔首道:“这倒在情理之中。朝中向来有潜规则,主考所定一甲名次,旁人轻易不会驳回。毕竟今日你驳人面子,来日便要遭人刁难。士大夫阶层欲削弱皇权,自然明面上推进朝章改革,暗地里却死守潜规则,以此维系旧有利益。”
“不过少爷,” 阿福接着道,“今科二甲、三甲中,寒门子弟竟多于世家,这可是开科以来头一遭。看来朝中势力平衡,正慢慢被打破。”
杨炯闻言,深吸一口气,沉默片刻方道:“先帝手段终究狠辣,临终前给了世家重重一击。如今世家虽仍凭百年底蕴硬撑,却已是日薄西山。
二甲、三甲排次本就是各方势力博弈之地,我猜孔尚评卷时便有意偏向寒门,他若想顶替颜夫子成为寒门领袖,此举倒是情理之中。
不过举子登科不过是得了入场券,能否在官场立足,还要看日后造化。总之,此番科考结果,倒算各方都能勉强满意。”
阿福点头,引着杨炯穿廊过巷,继续禀告:“龙朔卫与龙骧卫的归属,在中枢闭门会上吵得不可开交。自两位公主提出龙朔卫归长公主、龙骧卫归大公主后,老太君、魏王、英国公等皆坚决反对。具体结果我尚未探明,想来定是难有定论。”
说话间,已到杨文和书房外。
杨炯正要敲门,房门却从内打开。
定风波唤了声 “少爷”,闪身出门,反手将房门掩上,立在门外守护。
杨炯入得门来,抬眼望去,见父亲一身蟒袍尚未换下,显是刚回府不久,又瞥见桌上半块吃剩的点心,心头不由得一酸,柔声道:“爹,您都这把年纪了,怎的还如此劳心?点心如何能当饭吃?”
说着便要招呼阿福去备饭。
杨文和轻笑摆手,道:“我尚不饿,晚间少食些,倒免得积食,睡得安稳。”
杨炯望着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又叹道:“朝中事务千头万绪,这奏折是永远批不完的。您每日通宵达旦,身子如何吃得消?”
杨文和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含笑道:“你若真有孝心,便少在外面招惹桃花,早些给家里开枝散叶。我也好早日享些含饴弄孙的清福。”
杨炯听得耳根发热,赧然应道:“是是是,届时您可别嫌热闹。”
杨文和敛了笑意,清了清嗓子,直入正题:“如今朝堂上下,为龙朔、龙骧二卫归属争论不休。老太君、康白等人竟与李泽站在一处,甚至有意让李泽掌领一卫。”
“这倒不难理解,” 杨炯点头道,“眼下大华能掌控两个禁卫的,唯有天波府与我王府。与其让李漟独大、李淑势力膨胀,倒不如将禁卫拆分与李泽,以防我等控制三卫。”
杨文和目光灼灼,直视儿子:“如此,你可有把握掌控龙骧卫?”
杨炯点头道:“孩儿打算将龙骧卫拆分重组:一部分重建监门卫,作为李淑明面上的部属以制衡千牛卫;另一部分充作磨刀石,驻扎于神策卫周边,借练兵之名与其周旋,遏制神策卫坐大。除此之外,再从中拨出一营三千人,随我去倭国练兵,另建一支海外禁军卫。”
杨文和闻言微怔,皱眉道:“你是说要亲自去倭国?”
杨炯长叹一声,语气恳切:“爹,我四个妻子皆在倭国,实在放心不下。如今倭国战事迁延日久,我必须尽早了却这桩心事。”
杨文和未急着反驳,只手指轻叩桌面,良久方道:“你可有必胜把握?”
“三千龙骧卫火器齐备,若急行军,十五日可抵倭国,于但马等地登陆,阻断藤原道长与一条氏合兵之路,如此可加速战局推进,快则三日便能奏捷。” 杨炯胸有成竹道。
杨文和眸光闪烁,忽而远眺窗外,忽而凝视案头,半晌方起身道:“拆分两卫牵涉多方利益,若强行与两位公主争推,恐将老太君逼至李泽阵营,非上策也。
依我之见,龙骧卫四营中,负屃营战力最弱,且多为先帝旧部子孙,难以掌控。恰逢李泽欲通过扩大兵部衙役名额扩军,不若将负屃营全数以衙役之名调出。”
杨炯眼前一亮,击节叹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负屃营素称‘公子兵’,除了对皇室空有忠诚外一无是处。此计既填满兵部缺额,又断了世代兵贵结党之患,更将其逐出禁军之列,日后若想再掌刀兵,难如登天!”
杨文和捋须颔首,继续谋划:“剩下三营中,螭吻营战力最强,你可带往倭国;霸下营多为长安子弟,宜充任监门卫;狴犴营好勇斗狠,可借练兵之名,遣至老太君麾下神策卫附近周旋。
但需注意,狴犴营监军须由你亲自挑选,切不可让老太君借机收拢人心。咱们只需做个让她‘可收’的姿态,却绝不能真让她得逞。”
杨炯重重称是,又问:“那龙朔卫五营当如何处置?”
杨文和扶着窗棱,沉吟道:“龙朔卫将士多心高气傲,驯服不易,却个个能征善战。尤其一旦扩军,每人至少可领十兵,这正是老太君与李泽觊觎的缘由。”
说着忽而目露冷光,嗤笑道,“康白最近上蹿下跳,甚是不安分。既然他喜欢折腾,便将角营拨给他,令其开赴吐蕃边境施压,也好让清塘部那帮蛮子长长记性。”
杨炯闻言蹙眉,忧声道:“爹,若康白临阵反水,在边境割据或与青塘勾结,岂不是养虎为患?”
“哈哈哈!傻孩子,你终究还是想得浅了!” 杨文和抚须大笑。
杨炯忙垂首肃容,恭声道:“请父亲指点。”
杨文和收了笑意,淡声道:“愚忠者最重名节,好名之人必为虚名所累。拨三千兵与康白赴吐蕃,自有万千双眼睛盯着他。他若稍有异动,天下人皆可唾之。
何况康白非愚钝之辈,此番出镇边关,再想插手朝堂局势,便不得不慎之又慎。且他刚失朱雀卫,正遭边缘化,若投靠李泽,户部钱粮、兵部军械,又岂会轻易予他?
纵是想折腾,也不过是在你师兄张泉眼皮子底下蹦跶,能掀起多大风浪?
你须牢记:眼下朝堂最需稳定。如何稳?让两位公主斗而不破,让李泽自以为能拉拢朝臣,让其余势力保持中立才是正途。
将康白置于睽睽众目之下,受天下人监督,既能让李泽以为可招揽他,又能令康白瞻前顾后,不得不选中立。
他若敢动,下次便非边缘化这般简单了。”
杨炯心下凛然,暗忖父亲手段果决。看似处处妥协,实则步步为营,看似予人好处,实则皆是将对手引入困局的狠手。
这 “以退为进” 之术,当真是炉火纯青。
杨炯定了定神,又问:“那李漟与老太君,龙朔卫余下四营如何分?”
杨文和轻笑:“夔、蟠、望、犼四营,便由他们争去。李漟近来动作频频,也该让她尝尝老太君的手段了。至于李泽,必不甘心,定会从中作梗。
随他们吵去闹去,李淑和康白得了想要的,自不会生乱。等他们争出结果,龙骧卫早已改制完毕,届时木已成舟,幡然醒悟已然晚矣。”
杨炯忍不住笑道:“儿子这点心机,比您可差远了。”
“臭小子!越发没大没小了!” 杨文和笑骂一句,目光却柔和下来,看向已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儿子,上前拍拍他肩膀,“最快三日,各方便能达成合议。此去倭国,山高水远,务必小心。”
杨炯点头,低声道:“爹,那二甲举子去江南考察新政之事……”
“不急。” 杨文和摆手,“我会着他们先在太学研习新政,帮着批阅各地奏折,等你归来再行任命不迟。毕竟……”
他似是玩笑般叹道,“我还等着抱孙子呢,可不能早早累死。”
杨炯听了,喉头一哽。
自穿越以来,杨文和对自己当真是宠溺至极。无论何等天马行空的想法,他皆认真倾听;无论闯出多大的祸事,他总笑着兜底。
这无言却深沉的父爱,让上辈子身为孤儿的杨炯尤为珍视。
当下情难自抑,忙转过身,强忍眼眶酸涩,笑道:“爹,夜深了,我去给您煮碗面,吃饱了才好安睡。”
说罢便抬脚往外走。
恰在此时,房门轻启,李渔由两个垂髫丫鬟扶着,捧着填漆戗金云龙纹食盒款步而入。
但见李渔身着松花色素绒褙子,其上折枝玉兰绣工精巧,虽为宽身样式,却仍难掩那高高隆起的腹部。
她身怀六甲,行动间却不失公主的雍容气度,一手轻拢腹侧,一步一摇,烛光映得她眉目温润,恰似绣球着露,更添三分柔婉。
“爹爹为国事操劳至这般时辰,纵使政务繁忙,也该保重身子才是。” 她声若流泉,清润悦耳,一面示意丫鬟将填漆戗金食盒置于窗下小几,一面亲手揭开盒盖。
霎时间,热气蒸腾而起,一碗鸡丝面与四碟精致小菜展露眼前,胭脂鹅脯红如霞绮,糟鹌鹑油亮诱人,凉拌脆藕洁白如玉,更有一碟玫瑰紫姜,色泽鲜亮,香气扑鼻,直将书房熏得暖融融的。
“这是小厨房现擀的面条,汤头用老母鸡文火慢炖,又细细撇去浮油,最是温补。这藕片清爽解腻,姜片能驱寒气,爹爹好歹用些,垫垫饥肠。”
李渔言语熨帖,既不显得刻意讨好,又尽展孝心,那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便是最挑剔的人见了,也要赞一声妥帖。
她眸光流转,忽而落在杨炯身上,唇角笑意更浓:“夫君也在这儿,正好一同劝劝爹爹。”
杨文和本想推辞,可那鸡丝面的香气钻入鼻间,汤色清亮,面条莹白,腹中竟真泛起几分饥意。
又见儿媳大着肚子亲自送来,这番心意如何能拒?
只得叹道:“难为你想得这般周到,只是这么多,我一人如何吃得完?”
李渔何等聪慧,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先取了一双乌木镶银箸递与杨文和,又另执一双,含笑递向杨炯:“面食最讲究趁热,凉了便失了滋味。爹爹怕积食,夫君年轻,正该替爹爹分担些。父子同案共食,岂不比一人独酌更添暖意?”
这番话说得巧妙,既解了杨文和的顾虑,又暗合天伦之乐,还不着痕迹地将杨炯也拉进这温情之中。
杨炯何等机敏,立刻笑着接过筷子:“父亲肯赏脸,儿子求之不得!我早馋这口家里的面了!”
说着便搬过一张紫檀鼓凳,紧挨着父亲坐下。
杨文和见状摇头失笑,不再推辞。
父子二人你一箸我一箸,吃得好不热闹。杨炯故意将面条吸得 “哧溜” 作响,逗得杨文和笑骂:“瞧瞧你这猴急样,半点规矩也无!”
“在父亲面前,装什么大人?” 杨炯嬉皮笑脸,又夹起一片鹅脯递过去,“父亲快尝尝这胭脂鹅脯,小鱼儿平日轻易不下厨,这手艺倒是越发精湛了。”
杨文和接过鹅脯放入口中,只觉咸鲜入味,肉质软嫩,不禁点头称赞:“果然美味。只是你身子笨重,这些事吩咐下人去做便是,何苦亲自操劳?”
李渔已在绣墩上侧身坐下,一手仍下意识地护着腹部,闻言温婉笑道:“能为爹爹和夫君尽些心意,是儿媳的本分。瞧着您二位吃得欢喜,比什么都让我高兴。”
她目光柔和,在父子二人身上流转,烛光摇曳,映得满室温馨,那高高隆起的腹部,也似因这阖家欢乐而愈发安宁祥和。
一时父子二人边吃边谈,杨炯说起些京中趣闻,引得杨文和也开怀莞尔,书房内严肃的空气被这碗面、这笑语彻底驱散。
杨文和看着儿子吃得额头冒汗,眼中是藏不住的慈爱与欣慰,先前议事的凝重早已不见踪影。
李渔静静看着,唇角噙着一抹恬淡而深远的笑意,烛影摇红,映照着两张相似而带笑的侧脸,映照着那隆起的、孕育着新生命的腹部,也映照着那碗渐渐见底却余温袅袅的面汤。
窗外更深露重,窗内却暖意融融,父子同案,妇静于旁,这王府深深庭院里最寻常也最珍贵的烟火温情,便在这一刻无声地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