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秦城监狱。
高耸的水泥围墙在惨白的月光下泛着青灰,像一道冰冷的铁幕,沉沉压向荒芜的旷野。
墙顶密布的电网,偶尔在风里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嘶鸣,切割着死寂的空气。
孤零零的岗楼矗立在拐角,黑洞洞的射击孔如同巨兽的眼,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被探照灯犁开的黑暗。
那几束粗大的光柱,不知疲倦地来回扫荡,所过之处,茂盛的草茎、黑色的车辙印瞬间被照得惨白刺目,随即又沉入更深的阴影,仿佛从未存在过。
李向南跳下车的时候,两排荷枪实弹的狱警正紧张的跟文先平交涉着,他这才有空打量四周的景色。
这里,他来过不止一次。
有过去张敬阳被误关,有松井日下在这里接受审判,每一次的回忆都不美好。
“李医生!请!”
脑海里正想着,文先平的急促提醒打断了李向南的沉思。
“好!”
回过神来,李向南迈步跟着文先平两车人往里进,厚重的大铁门开了又关,灯光忽明忽暗,行走其间,一股沉闷的、压抑的、严肃的气氛如潮水来袭一般将他整个包围。
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是沉默的,不管是脚步,还是陪着走在身侧的狱警和工作人员。
李向南知道为何如此。
一切都源于沈玉京的忽然出事。
他在监狱中了毒,那可能性就太多了!
畏罪自杀?同伙灭口?
还是纪委的审讯手段太过激进?
抑或是监狱的管理出现了重大的安全疏漏?
这些都导致李向南目前接触的人,不管是纪委的还是监狱方面,都表现出了巨大的承压状态。
而现在,在泰山压顶一般的压力面前,还有个极其重要的工作——那就是要把沈玉京从死亡线上救回来!
以他目前在国内的影响力、重要性,和他在高层面前的关注度来看,他一旦死了,那后果就相当严重了!
这恐怕也是宋迎新为什么这么紧迫的原因所在!
李向南是医生,救死扶伤是第一天职,而让沈玉京下地狱,那是纪委、检察院和法院他们的事情。
在刚刚查出12号地块贪腐案的紧要关键时刻,沈玉京的忽然出事,也让最近燕京的官场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李向南暂时没有往深处想,主要是没有时间。
此刻他跟着文先平朝监狱深处去,速度极快,几乎是小跑着。
现在谁都知道不能就这么让沈玉京死了,因此所有人也都很紧张。
几乎没两分钟,李向南就跟着文先平钻进了内监,走进了偌大的监狱深处。
“文科长!”
一个相貌威严的中年人远远迎了过来,脸上的汗水早已把头发打湿了,神色急迫,但走路却很稳。
“王政委!”文先平喊了一声,“宋领导让我寻了李医生过来,沈玉京现在在哪里?”
王鹤兵伸手一指,着急道:“已经抬去医务室了,何监陪着先到的几个医生已经在抢救了!我们也快去!”
说完,急匆匆领着一行人往深处的一座二层小楼跑去。
“……”
李向南没有意外。
沈玉京的身份太过敏感,为了救他,上面一定在紧急调配医疗资源。
恐怕燕京的大医院医生、民间真正的高手会比上一次他在姬家看到的更多。
毕竟,这一次,官方也下场了!
速度很快!
李向南几乎是和纪委调查组的人同时撞开监狱医务室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的。
一股混杂着刺鼻消毒水、呕吐物酸腐气,以及若有若无的大蒜样甜腥味的浊热空气猛地糊在脸上,让他呼吸一窒。
眼前的景象,像一幅被粗暴涂抹的油画,透着80年代基层医疗设施特有的、令人心头发紧的窘迫与仓皇。
空间狭窄得令人窒息。
不到二十平米的房间挤满了人,却诡异地保持着一种压抑的沉默,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器械碰撞的金属声在回荡。
唯一的光源是天花板上那盏蒙着厚厚灰尘、功率不足的钨丝灯泡,昏黄的光线无力地穿透弥漫的烟雾,这种时刻竟还有人在角落焦灼地抽烟,将一切拖入模糊而沉重的阴影里。
墙壁是斑驳的灰绿色,墙角堆放着落满灰尘的纸箱和看不清标识的药瓶。
所有人都如同绷紧的弦。
四周围满了人,李向南踮起脚尖朝里看去,不禁眉头一耸。
沈玉京赤着上身躺在房间中央那张铺着泛黄床单的铁架病床上,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口唇和指甲是骇人的绀紫。
他胸口剧烈却无效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拉风箱般的怪响,每一次吸气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每一次呼气都带出细微的、带着蒜味的白色泡沫。
他的身体仍在间歇性地抽搐,四肢被两个强壮的狱警死死按住,以防他坠床或伤到自己。
床边围着至少三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但绝非从容不迫的专家会诊场面。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医生,额头上全是汗珠,正用一个老式的、蒙着水汽的听诊器贴在沈玉京胸口,眉头拧成了疙瘩,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茫然和焦虑。
他对着旁边的人急促地说着什么,但声音淹没在噪音里。
一位年轻些的医生,脸色煞白,正手忙脚乱地用一个巨大的玻璃注射器,试图从一个小安瓿瓶里抽取药液,他的手抖得厉害,几次都没对准瓶口,药液溅出几滴。
他身边的地上,散落着几个用过的安瓿瓶和棉签。
第三位,正用力捏着一个皮球似的简易呼吸气囊,罩在沈玉京口鼻上,随着他手臂的挤压,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噗嗤…噗嗤…”声。
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浸湿了白大褂的领口。
他一边捏气囊,一边焦急地看向那个老医生:“郝医生!氧流量开最大了!还是不行!肺里全是啰音!”
护士像个陀螺一样在有限的空间里打转,她正试图给沈玉京手臂上找血管扎针输液,但沈玉京的血管因休克和抽搐塌陷得厉害,她扎了两次都没成功,急得眼圈发红。
除此之外,更让李向南感到触目惊心的是,这里的医疗条件太过简陋。
输氧靠的是一个半人高的、锈迹斑斑的蓝色氧气瓶,连着简陋的橡胶管和面罩。
压力表上的指针颤巍巍地指向危险的低位。
角落里放着一个木头外壳、蒙着皮革的旧式急救箱,盖子敞开着,露出里面杂乱无章的器械和药品。
没有心电监护仪,没有除颤器,没有血气分析仪。
判断病情全靠医生的眼、耳、手和那根老旧的听诊器。
唯一算得上“现代”的,可能就是那台摆在墙边小桌上、蒙着布罩的老式心电图机,此刻它显得格格不入,仿佛一件被遗忘的摆设,根本无人能腾出手去操作它。
但很快,李向南就瞧见了一个熟人,保健局的首席医生卢定坤卢大医。
而他手里的那台除颤仪,则吸引了李向南的目光。
还好还好,还有熟人,而且还有救命的家伙在!
李向南没有立即上前去凑热闹,而是静静的观察着,寻找着介入的最佳时机。
但屋里的气氛却凝重如铁,让李向南无法忽视。
文先平带着人进来后,瞧见这场面,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像几尊石雕般矗立在门边和角落,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混乱的抢救现场和每一个人的表情。
他们不说话,但那无形的压力却比氧气瓶还沉重,让本就紧张的空气几乎要凝固、爆裂。
每一个医生都能感觉到那目光的灼烧,仿佛沈玉京救不活就是他们的失职、甚至是某种不可言说的“态度问题”。
狱警们则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眼神里混杂着恐惧和不知所措。
李向南的目光迅速扫过这混乱的一切——沈玉京濒死的状态、医生们各自为战的慌乱、简陋到极致的抢救条件、以及纪委那无声却重逾千斤的凝视。
他心头一沉,立刻明白这不是普通的抢救,这是一场在极其有限条件下,与死神进行的、被无数双眼睛,尤其是带着审查意味的眼睛,死死盯着的绝望角力。
他深吸一口气,拨开挡在身前的一个不知所措的狱警,大步向那张承载着生命和政治双重重量的铁床走去,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决断:
“都别急!我是李向南!听我指挥!立刻准备高渗糖、地塞米松、呋塞米!氧气瓶还有没有备用的?快去找!”
他的介入,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慌乱和审视的目光。
抢救室里那根紧绷到极限的弦,似乎找到了一个可能被拉断,但也可能被重新校准的着力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