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楚是被师父捡回来的。那一年，我七岁。
不管过去了多久，我始终都记得那一天。
山庄外闹了瘟疫，师父前去医治病人，回来时，身边就多了小楚。师父说，小楚的爹娘都死于瘟疫，师父不忍见他孤苦无依，就将他带回了山庄，也好同我做个伴。
起先，小楚很怕生，不肯同我玩。可是师父常常出去为病人医病，平日里只能由我带着他，给他穿衣服，给他洗脸，喂他吃饭，教他师父曾教给我的东西，渐渐地，他变得越来越依赖我。我的身后从此就有了一个小尾巴，我去哪儿，他就跟去哪儿，我们形影不离。
“小阿皎自己都是个小娃娃，现在却学着照顾比自己还小的娃娃了。”常常有医女这样笑道。
在神农山庄，有师父，有小楚的日子，是我平生最快乐的时光。还好有过那样一段日子，不然，我该怎么熬过一个又一个无眠的夜晚呢。
小楚他天资聪颖，颇有天分，师父也很是喜欢他，不止一次地说过，山庄日后交到我们手里，他放心。每每这时，小楚便撒着娇说，山庄永远都是师父的，他与我永远都是师父的孩子，要永远和师父在一起。
当年的童言无忌，如今早已酿成了比黄连更苦的药饮，一遍又一遍地煎熬着人心。
后山的草木荣了又枯，梁下的燕子来了又去，从河边到药房的路我们走了一遍又一遍，见多了生老病死，听惯了捣药声声，药香填满了整个童年，慢慢的，我们就长到了十几岁。
分离也如期而至。
师父被皇宫里的人接走了，要去为贵人医病。他走时，还在嘱咐我们一定要看好家，等他回来，给我们带祁安城里的新鲜玩意儿。师父那个时候笑得同往日一样慈爱，好像只是出一趟远门。
可是一个月后，师父再回来时，已然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送师父回来的人是司徒府的人。那些人轻飘飘地说，师父无能，没能治好司徒府的老夫人，能够送尸体回来，已经是他们家主人开恩了。
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我不愿意相信，扑上前握住师父的手腕。只这一下，我便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被我视作父亲的师父，真的离开我了。他是那么慈爱那么仁善的人，他救了那么多的百姓，为什么上苍偏偏不肯眷顾他。
还是我做错了什么，上苍要这样惩罚我。
我抬头看向司徒府的人，因为泪水遮挡，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他们好像是似笑非笑的，仿佛师父的死，于他们而言，不过是碾碎一只蚂蚁。
小楚想冲上去，让那些人为师父偿命，我拼死拉住他，告诉他，那些人不是我们能得罪的起的。
我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司徒府的人大摇大摆地离开。那一刻，我真的好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没用，仇人就在眼前，我却不能为师父报仇。
接下来，就是师父的身后事。
我不懂这些，多亏了附近曾经被师父医治过的乡亲们的帮忙，不然，师父养我一场，我却连他的丧事都未能办妥帖，我岂不是该天诛地灭。
我们将师父安葬在了山庄外的林子里，那是他最喜欢去的地方。小小的一座坟茔，便是师父最终的归宿。
我想同小楚再向师父叩头，谢他的养育之恩，可向来听话的小楚却说什么不肯跪下，我扯住他，质问他到底想要做什么，难道连他也想让师父魂魄不安？
小楚却只是哭着说，师兄，我们去为师父报仇。
我何尝不想。可那司徒府是什么地方，我和小楚手无缚鸡之力，根本就无法为师父讨回公道。
我想劝一劝小楚，想说此事容后再议，可小楚好像自己想明白了，他突然沉默不言，跪在师父的坟前，重重地叩头。
从小到大，小楚的心思我都会最先察觉到，可偏偏就只有这一次，我没能发觉异样，偏偏就是这一次没有发觉，我便铸下了大错。我当年，真应该寸步不离地守着小楚。
师父下葬后的第二天清早，便有药童来报我，说小楚不见了。
我一时慌了神。师父已经不在了，若是小楚也离我而去……我不敢想，忙召集山庄的人分头寻找小楚。
我们找了整整三日，一无所获。
我想他或许是想要自己去找仇人报仇，便又带着人赶到祈安城，多番打听，还是不见小楚的踪迹。
小楚就像山间的雾霭一般，就这么不声不响地消失了，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
我曾有无数次，想去寻找小楚，可我又不敢离开神农山庄，我不能将师父辛苦积累的一切扔下不顾，更不能扔下寻医问药的乡亲们，也害怕有朝一日小楚回来了，找不见我。
我就这么被锁在了神农山庄，像是山间的兽一般，离不开半步。
几年过去，我始终打听不到一点小楚的消息。我不知道他现在身处何方，能不能吃饱穿暖，又靠什么谋生。
无数次夜里，我常常梦到我们小时候的样子，他就在我身边，无比得真实，可当我睁开眼睛，眼前却什么也没有。
直到那日，谭公子和阿灼姑娘将竹猗公子送了来。
当我看到竹猗公子身上的异样时，几乎立刻便确信，这一定是小楚做的。
因为竹猗公子所中的毒，乃是七连子根毒。是小楚最先发现七连子根有剧毒的。
不仅仅是七连子根毒，小楚还找了这世间的很多毒物。比起医术，他似乎对这个更为擅长。
但是他从不曾将这些事告诉旁人。他说，他担心会有人拿这些毒物去害人。
所幸，小楚发现七连子根的毒性之后，没过多久，我便找到了解毒之法，这才救了竹猗公子的性命。
我向谭公子和阿灼姑娘问起关于竹猗公子中毒的事，他们语焉不详。我只好向他们坦明小楚的事，希望他们能帮我找寻小楚。万幸他们答应了。
可是往后，我还是没能得到小楚的一点消息，他就像是一道影子，在我眼前闪过，而后便消失不见了。
我的日子，又变得像从前一般煎熬。
一日，我照常去采药，却在山中发现了一位身负重伤的女子。她是从山崖上跌落下来的，伤得极重，可她竟然还有一丝气息，我便立刻将她带回了山庄。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救她，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这姑娘似乎有什么还未能做成的事，支撑着她挺了过来。她醒后，我问她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她一言不发，只是直直地盯着前方，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她不愿意说，我便也不再多做追问，只是专心为她医伤。可有一日，她竟突然消失了。
她的伤还没有好全，若是缺医少药，定会危及生命。我忙派人去寻，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我只能祈求上苍庇佑她。
这件事如同潺潺溪水中激起的一点水花，很快便在我的生活中流逝了。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都是关于谭公子和阿灼姑娘的。我知晓了他们的真实身份，他们同祁安城中的一些人纠缠在一起，结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而我，似乎也参与了其中。
我不愿意牵扯进什么阴谋诡计之中，但若是能找到小楚，那我心甘情愿。
我能感觉到由谭公子和阿灼姑娘，不，应该是稷王殿下和岳姑娘所搅弄的风云，我也知晓他们的仇人，与我的仇人是同一人。
他们是可以帮我报仇的人。我知道他们也想借我达成一些事，我自然愿意顺水推舟。
直到稷王殿下和岳姑娘大事已成，我的仇人，终于可以得到他应得的报应。
我悄悄跟在朝廷的人的后面，到了司徒府，我想亲眼看着仇人狼狈不堪的样子。
可我没能看到早已逃之夭夭的司徒熠，却看到了小楚。
那一刻，我以为我是在做梦。
他的模样没有半点改变，长高了，也壮实了些。可不知为何，我只觉得他同从前的小楚不一样了。
曾经的天真活泼荡然无存，眉宇之间，尽是戾气。
岳姑娘想要抓住他，他自然不肯让岳姑娘得逞。他们打斗了起来。
我叫住了小楚。
多年未见，我们应该是高兴的，可不知为何，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这是我第一次打他，也是最后一次。
我想问问他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何会在司徒府，又为何同岳姑娘为敌。
可我没来的及说什么，一声巨响过后，我再一次失去了小楚。
我就是这样一个没用的人，我护不住师父，也保不住就在我眼前的小楚。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我？
我才刚刚见到他。
我连他的尸首都带不走。
我慢慢知晓了小楚做过的一些事，不禁心惊肉跳。他为了取得司徒熠的信任，好有机会为师父报仇，竟然这般丧心病狂。
哪怕他真的做成了，到了九泉之下，师父也绝不会宽恕他的。
儿时，我听师父讲起过六道轮回，因果报应的故事。小楚他做了这么多错事，只怕会在阴司地狱里遭到严惩。可我知晓他的苦衷，若要有人为那些事付出代价，还不如让我来承受。
可稷王殿下和岳姑娘是何等的慈悲心肠，他们宽宥了我的罪过，岳姑娘还将那枚金竹节还给了我。
往后的日子，我便只能看着这枚金竹节过活了。
师父走了，小楚走了，后来，岳姑娘也走了。我真的是什么杏林圣手吗，为何我谁也救不了，也救不了我自己。
我遣散了山庄的药童和医女，我让他们用在山庄学到的东西，悬壶济世，不要再回来。
至于我……我就守在这里，这神农山庄就是我的牢笼。
这里的一切，都让我不断地回想起从前和师父，和小楚在一起的日子，这样的回忆于如今的我，未尝不是一种折磨。可我若没有这些回忆，我又该怎么度过一片荒芜的余生呢？
每一个只有我自己的夜晚，我常坐在石阶上，在如水的月色下，看着那条延伸性柴门的小径。因为太久没有人走过，那里已经杂草丛生。我看不到我来时的路，也找不见我去时的路。
我早就没有眼泪了。我的眼泪已经汇成了一潭死水，在我每一次追忆过往时，漫过了我的口鼻，几乎要将我溺死。
从前，师父就坐在这石阶上，揽着我和小楚，为我们讲过无数关于星星和月亮的故事。而如今，他们舍我而去，也变成了天上的星星。
这里已经没有当年的人了。而月亮还是当年的那个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