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王子正襟危坐。
虽然只过了一分钟左右，但坐下来的他，比刚才平静了许多。菲勒蒙要说不惊讶，那是假的。
“我一直相信，阁下并非只存在于我的梦中。”
王子用依然带着一丝哽咽的声音说道。这并非无稽之谈。
伦敦大火期间，菲勒蒙保护王子的那段经历，已经被爱德华改写成了梦境。如今在伦敦，记得这件事的人已经不多了。
而王子，就是其中之一。菲勒蒙很好奇，这是否与他特殊的血统有关。
“我听说您向女王推荐了我。”
“哪件事？向谁推荐？”
“是索菲。”
“是的，是有这么回事。她的事，我深感遗憾。”
王子用一种在正式场合才会使用的优雅措辞表达了他的哀悼。菲勒蒙很难相信，他竟然会被认为不善言辞。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需要阁下的帮助。”
他坚定地说道。
“仅仅相信是不够的。我需要事先确认阁下是否真实存在，居住在哪里，以及是怎样的人。虽然我利用了父亲和索菲……请相信我，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样。”
菲勒蒙已经记不清这是他今天第几次感到惊讶了。
他知道，这绝非客套之词。王子的语气中充满了坚定的意图和亲身实践后的自信。
菲勒蒙没想到，这位年幼的王子竟然有如此的远见卓识。但他并没有沉浸在惊讶之中太久。
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弄清楚。
“既然您知道，我已经退隐了。无论什么职位，都有比我更年轻、更合适的人选。我想知道，您亲自来找我的原因。”
“我只有一个请求。请您帮我，阁下。”
听到这句话，菲勒蒙转头看向门口。
“怎么了？”
“请恕我失礼，稍等片刻。”
菲勒蒙吃力地站起身，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他打开门，却发现走廊里空无一人，孩子们都跑光了。
这时，王子似乎也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感情真好。”
“看来是我教导无方。我会好好教训他们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别误会。我只是有些羡慕。”
“是吗。”
菲勒蒙关上门，插上插销。这样就不会有熊孩子来捣乱了。然后他回到座位上，将拐杖夹在双腿之间，作为支撑。
菲勒蒙心想，王子和他年龄相仿，却如此沉稳……就在这时，王子尴尬地笑了笑。
或许是菲勒蒙的目光太过直白了。他注意到王子的嘴唇有些干裂，于是为了缓和气氛，他转移话题说道：
“事发突然，招待不周。您要喝点茶吗？”
“啊，好啊！”
王子欣然答应。菲勒蒙觉得他像个孩子，但王子看到菲勒蒙的表情后，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菲勒蒙可以想象，王子在宫里的生活是怎样的了。
不过，王子此行的确很紧急。
正好是下午茶时间，菲勒蒙把准备好的茶和点心都端了过来。王子狼吞虎咽，仿佛饿了好几天似的。
虽然这与皇室礼仪不符，但菲勒蒙努力不去在意。王子终于吃饱了，他犹豫了片刻，说道：
“请别误会。”
“您是指？”
“关于兄弟姐妹的事。哥哥和姐姐对我都很好。”
菲勒蒙原本以为王子会解释他刚才的吃相，但王子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还在想着之前说过的话。
“但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兄弟姐妹之间应有的相处方式。毕竟，我的堂兄弟姐妹中，有些比我还要年长。”
王子像是在说悄悄话一样，低声说道。
菲勒蒙想起来，女王怀威廉王子的时候，他正在塞内加尔河上逆流而上，所以并不知情，但据说当时国内关于王子的出身有很多流言蜚语。
王子很聪明。即使他不知道那些流言的具体内容，也能从周围人的态度中察觉到一些端倪。或许，他现在的成熟，就是受此影响。
“关于这方面，我也想向您请教。”
“嗯？你也对我的家事感兴趣？”
王子毫不掩饰地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不是您让我帮忙的吗？”
菲勒蒙反问道。
“我的确非常需要您的帮助，但我想知道，您为什么来找我？您的身边不是还有女王陛下、您的父亲，以及您的兄弟姐妹吗？”
威廉王子沮丧地摇了摇头。
“不是这样的，阁下。太晚了。”
“什么意思？”
“白金汉宫已经落入敌人手中了。皇室成员和宫廷侍从都受到了严密的监视。母亲……女王陛下也是。”
菲勒蒙瞪大了眼睛。
“我完全不知情。”
“这很正常。只有我提前察觉到了危险，才找到了机会逃出来。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开的。”
窗外，阳光明媚，孩子们在嬉戏玩耍。一切看起来都很平静，没有任何骚乱的迹象。菲勒蒙走到窗边。
“据我所知，白金汉宫的警卫是由陆军部队负责的。如果发生冲突，规模应该不小。”
“没有发生冲突，阁下。正是那些士兵出了问题。”
菲勒蒙猛地拉上了窗帘。
“详细说说。”
王子紧张地点了点头，说道：
“我是在两个月前发现的。负责宫廷警卫的忠诚士兵们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行为举止古怪的人。”
“你为什么当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因为只有我一个人注意到了。”
“怎么会？”
“宫里的人只关心有没有警卫，从不关心警卫是谁。即使换了人，也没有人发现。”
这确实有可能发生。
英国依然是一个等级森严的社会，即使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也存在着不同的世界。有些人甚至不认识在自己家里工作的佣人，所有家务都交给妻子和管家打理。
但孩子不一样。菲勒蒙对孩子也有些了解，他们通常会认真对待一些大人认为无关紧要的事情。
而白金汉宫里，正好有一个非常聪明、观察力敏锐的孩子……
“你当时应该找人商量。”
但菲勒蒙对此表示怀疑。他不相信任何人。
这是他的职业习惯。
“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虽然我感到怀疑，但这只是我的感觉。我需要证据。”
王子说道。
“所以我每天晚上都偷偷溜出房间，跟踪他们，观察他们在做什么。”
菲勒蒙大吃一惊。
“王子！”
“我知道！我知道这很危险，很轻率！但我亲眼看到了！我看到他们在秘密集会时，眼中闪烁着光芒！”
他激动地说道。
“虽然我装作没有发现，但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密切关注着他们的动向。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够提前识破他们的阴谋，并在最后关头逃脱。他们现在肯定还以为我躲在城堡的某个地方，做梦也想不到我已经出来了。”
虽然王子说的话像是
在炫耀，但他的语气却异常平静，甚至有些低沉。
“当时的情况非常危急，我只能勉强保全自己……如果我因为皇室的责任而犹豫不决，我就不可能逃出来。阁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必须感谢您。”
这突如其来的感谢，让菲勒蒙有些不知所措。
“虽然那天的经历只是一场梦，但在大火吞噬的城市里，我学到了很多。我学到了如何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生存。”
这句话让菲勒蒙感到很奇怪。王子并非有意为之，但他这番话，却像是在安慰身处困境的菲勒蒙。
“现在宫里的情况怎么样？”
“很奇怪。”
“奇怪？”
“他们是在昨晚才露出真面目的，但他们并没有伤害任何人。他们只是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禁止任何人出入。与其说是叛乱，不如说更像是在执行一项计划，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
王子皱着眉头说道。
“这只是我的猜测，或许这一切都是预谋已久的。虽然我没有看到他们聚在一起商量，但他们却同时参与了叛乱。现在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被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包括母亲……不，包括女王陛下。阁下，您怎么看？”
“我恨不得把他们碎尸万段……”
菲勒蒙习惯性地爆了一句粗口，然后猛地回过神来，连忙鞠躬道歉。
“对不起。”
“没关系，我知道阁下说话比较粗鲁。”
王子摆了摆手，但他显然被菲勒蒙的话吓到了，脸涨得通红。
“我已经知道他们是谁了。”
“什么？这么快？”
“他们是灯火派的警官。有了议会和民众的支持，他们想要控制白金汉宫并不难。”
王子似乎无法理解菲勒蒙的话，他反问道：
“警察的职责不是忠于皇室，保护市民吗？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子一直都很出色，所以他的这个问题才显得格外突兀。
王子和男孩，成人和孩子，成熟和幼稚……王子同时拥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特质，或许正因如此，他才显得更加危险。
“原则，并非一定是正确的。恰恰相反，它意味着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坚持某种东西。您现在或许还无法理解，但作为上位者，您必须明白。不正义的事情往往伴随着强大的力量，如果不做好准备，就无法战胜风暴。”
菲勒蒙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说了一些与主题无关的劝诫。王子一脸茫然，似乎是被吓到了……
菲勒蒙低下头。
“多管闲事了，抱歉。”
“不，没关系，阁下。您说得很好，我会记住的。”
王子摇了摇头。
“继续刚才的话题……这不是一个单独的计划。正如您所预料的那样，这应该是预谋已久的。肯定有什么明显的信号。日期和时间很容易推测，因为这是他们同时行动的最佳指标。”
菲勒蒙虽然心存疑虑，但还是继续说道：
“而且，这也不是一个独立的行动。首先，他们的目的不明确。如果他们是通过叛乱来挟持人质，那么他们就应该以此为筹码进行谈判，要么提出诉求，要么表明立场……但现在，他们只是单纯地把人关起来，就像囚禁本身就是他们的目的……合理的推测是，他们在外部有一个合作者，在暗中操纵着这一切。这次的合作者很可能是警察厅。”
王子果然很敏锐。他没有错过菲勒蒙话中隐藏的含义，他不安地问道：
“这听起来很荒谬，但是……阁下，您相信我的话吗？”
“我不相信任何人。”
菲勒蒙肯定地说道。
“我只是在判断。我判断您不会欺骗我，也判断您不会因为缺乏远见而误判形势。”
王子犹豫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
“这和相信有什么区别？”
菲勒蒙苦笑了一下。
“我没有那么有人情味。”
然后，他继续说道：
“总而言之，这次的叛乱不会成功。政府不会接受没有威胁的诉求，而伤害皇室成员会让他们失去立场，所以人质的作用并不大。更何况，没有军方的支持，即使白金汉宫易守难攻，也无法抵挡陆军的火力。宫里的情况很快就会传出去，这场骚乱，三天，或许四天，就会结束。”
虽然菲勒蒙给出了乐观的预测，但威廉王子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您似乎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
“对不起，阁下。我无法如此冷静地旁观。她是我的母亲，我的父亲，还有从小照顾我的保姆、老师和侍从们。”
成长，就是不断增加受伤的部位。
王子成熟得太早了。他还不足以承受或隐藏痛苦，但他受到的伤害却比任何人都多。他不敢直视菲勒蒙的眼睛，不停地用手揉搓着自己的膝盖。
王子明白自己所说的话的含义。
“我会认真听您说的。”
菲勒蒙闭上了眼睛。
“请您帮帮我。”
此刻，世界要求菲勒蒙去死。
“荣幸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