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
艾丽西亚盯着三个名字，喃喃自语。
“赤色司炉的三位创始人，对吧？包括伯爵您在内。为什么要写下这些名字？”
“这东西是我们，在你们出生之前就发现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偷来的。”
埃塞克斯伯爵说道。
“这签名，是我们三人放弃‘现在’的誓言。”
“等等，等等！这太快了！”
杰克打断了伯爵的话，他看起来很困惑。
“伯爵您是说您要死了？还有，我们……我们不是革命者吗？我们不是要将巴黎的火焰带到这里，推翻管理委员会的统治，创造一个没有太阳也能生存的世界吗……”
“那不是我们的目的。”
伯爵斩钉截铁地说道。
“我们早就意识到了，并且放弃了。在你们出生之前。”
“那这是什么！”
菲勒蒙也想知道。杰克指着人造卫星。
“我说了，这是人造卫星。”
“你是说……我们一直以来所知道的一切都是假的？你们骗了我们？”
“你真是感情用事。”
“是伯爵您教导我们，要活得像个人！”
“没错，都是我教的。”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那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可怜你们。”
伯爵冰冷的声音，让杰克的气焰顿时消散了不少。
“我可怜你们生活在这个被遗弃的世界，我希望你们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能够感到幸福。即使那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目标又如何？只要相信有希望，就能获得幸福。但我也不希望你们在谎言中度过余生，所以，在临终之前，我把真相告诉你们。仅此而已。”
他们之间的对话，让气氛变得凝重起来。
“不过，您也可以说得委婉一点……”
“我不擅长拐弯抹角。现在也没有时间了。”
短暂的沉默后，艾丽西亚问道：
“您说的‘某个人’，是指……”
“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存在。”
“什么？那……那怎么办？”
“你听说过佛教吗？”
伯爵问道。包括菲勒蒙在内，没有人回答。
“也是男爵告诉我的，说是遥远异国的一种宗教。他说，佛教认为人死后不会上天堂或下地狱，而是会一次又一次地重生。”
她自嘲地笑了笑。
“我可受不了。”
“难道……”
“没错，你猜对了。那是男爵的遗言。他说他已经转世了很多次，希望我们能在下一次他转世的时候找到他。”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更多的是尴尬。
“我知道，这听起来比你们想象的还要荒唐，对吧？我先声明，我一点也不相信。”
伯爵笑着说道。
“这太荒谬了。就算是真的，我们怎么知道他会转世到哪里？茫茫人海，我们怎么找到他？这根本不现实。我宁愿尽我所能，多救活一个是一个。‘赤色司炉’，就是你们。即使只是毫无意义地苟延残喘，那又如何？人生的意义，并非只有成就。”
她又笑了。菲勒蒙对文学一窍不通，所以他无法分辨这两种笑容的区别。
“我已经放弃了，但彼得……那个一根筋的彼得却不一样。他明明知道这不可能，却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寻找男爵转世的旅程。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我至今仍不确定，他究竟是勇敢，还是目光短浅。”
“但是……”
“没错，他最终还是死了。”
菲勒蒙想起了一些事情。
“好了，现在总结一下。我再说一遍，时间不多了。我也需要时间处理自己的后事，而不是照顾你们。我只说一遍。你们可以忘记，但如果要记住，就给我记清楚了。”
艾丽西亚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我……我可以记下来吗？”
“不行。除了你们的脑子，不要把这些信息留在任何地方。而且，就算在你们的脑子里，也不一定安全。”
“十八世纪末，伦敦郊外发生了一起陨石坠落事件。陨石坠落的地方被夷为平地，四位绅士造访了那里，然后，村庄和陨石就从所有的历史记录中消失了。记住这件事。”
艾丽西亚和杰克点了点头。菲勒蒙虽然不太自信，但也跟着点了点头。
“地球的时间正在循环。天文学界试图掩盖真相，但这根本掩盖不了。他们应该在每个类似的时期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天空中漂浮着过去人类的失败之作——无法离开地球的宇宙飞船，以及装着尸体的宇航服。他们一定会感到绝望。但是，人类就是这样，即使做不到，也不会放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与之前的警告不同，伯爵耐心地解释道。
“传承。就像我现在对你们做的一样。将自己无法完成的任务托付给后代，这是物种的宿命。明白吗？”
不知为何，艾丽西亚听到这句话后，伤心地哭了起来。
“别哭了，听我说。这次，有点不一样。这颗卫星，是过去某个时期，某个人发射的。在同一时期，有数百颗相同的卫星被发射升空。这些卫星之间唯一的区别，就是它们的坠落时间。那个人通过比较轨道上卫星的年份，发现了地球时间循环的周期，并人为地设定了每循环一次，只有几颗卫星坠落。”
伯爵机械地解释着。
“虽然设计精妙，但实际上，卫星里的东西并不复杂。它只是一个铁疙瘩，里面用金箔写着大约二十页的文字。大部分内容都是些晦涩难懂的经文，只有少部分是简短而枯燥的、类似忏悔的文字……但是，这就足够了。足够让人放弃……”
她温柔地抚摸着卫星的表面。
“你们的任务，就是把这颗卫星交给男爵的转世。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你们也可以忘记。但记住，千万不能让它落入他人之手。”
“我……我还是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不是我们，而是男爵的转世才能完成这个任务！”
杰克大声喊道。
“这颗卫星的发射者是雪莉·玛丽，她自称是男爵，也就是菲勒蒙·赫伯特的养女。我之前说过，人类总是希望通过留下信息，让后代继承自己的遗志，完成未竟的事业。但是，这次不一样。”
伯爵将手掌放在卫星的船体上。
“这是一个来自过去的求救信号。”
她的手移开后，三个名字再次出现在菲勒蒙的眼前。
彼得·威尔逊
艾米丽·埃塞克斯
菲勒蒙·赫伯特
“彼得，彼得·威尔逊。”
菲勒蒙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
“彼得·威尔逊……我认识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菲勒蒙身上。
“他死之前，让我去宇宙。”
“等等，什么？他根本没说过这种话！”
艾丽西亚停止哭泣，看着菲勒蒙喊道。
“我现在想起来了。”
“你在撒谎！”
菲勒蒙没有撒谎。与艾丽西亚和杰克的慌乱不同，伯爵显得异常平静。她看起来比菲勒蒙开口之前更加冷漠。
菲勒蒙被她的眼神吓到了。
“我之前说过，我不相信。我认为这不可能，就算彼得本人把你带到这里，我也不会相信。”
“就，就是啊！突然这么说，谁会相信……”
“但是……”
伯爵简短的一句话，让艾丽西亚和杰克顿时噤声。
“我也不会武断地否定一切可能性。我从来不是一个脆弱的人。我想要验证，但现在时间紧迫，我只能选择最优的行动方案。如果你真的是菲勒蒙·赫伯特的转世……”
菲勒蒙感到一阵困惑。
“菲勒蒙·赫伯特？转世？”
“你，你刚才到底有没有听！”
杰克在他旁边大声吼道。
“我不太擅长记人名。”
“你能不能认真点！”
菲勒蒙吓得后退了一步。
“够了。”
伯爵一声令下，杰克不甘地转过头去。
“很抱歉，我的计算出现了一些偏差。现在，先把我的话全部记下来。”
“可是……”
“我开始犯困了。时间真的不多了。”
艾丽西亚和杰克乖乖地闭上了嘴。
“每次地球的时间循环，都会有很多东西发生改变，但也有一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主要是与恒星、宇宙、太平洋相关的东西。男爵总是出现在相同的地方，尤其是不死的特性，贯穿了所有的时间线。命硬，也意味着他不会轻易死去。他每次的死法都极其惨烈，甚至连已经被抹去的世界中的死因，我们都能查到。”
伯爵说道。
“这颗人造卫星上，提到了男爵的这些特征，以及他在当时看来很不寻常的失踪。当然……在我看来，这只是异想天开的说想，但卫星的发射者相信，他仍然活在某个时间线里。”
“所以，这是一个求救信号！”
艾丽西亚恍然大悟地喊道。
“这颗卫星就像一本魔法书。有时它被称为‘银狼之书’，有时被称为‘黑河福音’，但它里面有一个永恒不变的名字。”
“什……什么？”
伯爵没有回答，而是继续说道：
“深海，以及达贡。”
那一瞬间，菲勒蒙感觉周围的光线似乎又暗了一些。
“那是一个即使所有星辰都熄灭也不会改变的名字，一个永恒的名字。这里面详细记载了三种操纵这个名字的方法：沉没、溺亡，以及漂流。”
“我不太明白……”
“就算不明白，也要记住。其中，‘漂流’是一种连接两个不相连的远洋的力量。如果记载的内容都是真的，那么通过海洋，甚至可以穿越时间。”
伯爵的语速越来越快，地下室里弥漫着一股奇特的活力。每个人都能感觉到热量，物理意义上的热量。
“那我们还等什么！去海边啊！”
“问题是，这个世界的海洋在哪里？”
“什么？可是……”
艾丽西亚眨了眨眼睛。
“没有月亮，就没有潮汐；没有太阳，就没有波浪。陆地的尽头，只有一潭死水，一滩巨大的、腐烂的水坑。我们只是为了方便，才把它叫做海洋。但它，已经不是海洋了。”
伯爵平静地说道。
“宇宙。”
菲勒蒙喃喃自语。
“不是海洋，而是宇宙。”
“你在说什么胡话？你知道宇宙有多远吗？”
菲勒蒙不知道。
“那可不是放个热气球就能到达的地方。”
“可以肯定的是，在未来，也不会有海洋。这里没有记载达贡是如何从宇宙的尽头逃脱的。但是，我们有我们自己的假设。”
她说道：
“在某些时代，某些地方，太平洋也被称为‘星辰’或‘宇宙’。我们打算穿越的不是海洋，而是星辰。当速度超过某个临界值时，就能到达一个由双子邪星统治的梦境世界。”
然后，她看向了菲勒蒙。菲勒蒙不禁打了个寒颤。
“听着，你菲勒蒙·赫伯特男爵的转世。那么，有些事情，只有你能做到。”
“的确如此。”
嗒，嗒。
一个长长的影子从地下室的楼梯口投射下来。声音也从那里传来。
“他是货真价实的男爵转世。受到星辰庇佑的我们，灵魂不灭。因此，偶尔也需要清理一下肉体。”
嗒，嗒。
这是一个菲勒蒙曾经听到过的熟悉的声音。熟悉到他差点脱口而出向对方问好。
“埃塞克斯家族那被诅咒的血脉，也是我的宿敌。好了，结束了。死神来了。”
“阿莱斯特！”
“太晚了。他已经睡着了。在这个没有太阳的世界里，黑夜是永恒的。那么，梦境也永无止境。”
嗒，嗒。
并不长的楼梯，却传来仿佛永无止境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影子也越来越大。
声音越来越近，影子也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越来越大。
嗒，嗒，嗒，嗒，他已经走进了菲勒蒙的耳朵里。现在，他正越来越近，朝着他的大脑，他的大脑！
“你只是连接到了我的梦境。对吧？”
“没有人可以阻止别人的梦境。”
“不，任何人都可以。只要醒来就好。”
枪声响起。脚步声消失了，地下室再次陷入黑暗之中，但这次的黑暗，不再是纯粹的黑色。菲勒蒙随后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啊，啊啊啊！”
艾丽西亚尖叫起来。伯爵倒在了地上，手里握着一把巴掌大小的小口径手枪。
鲜血从她太阳穴上的弹孔中流出。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艾丽西亚瘫坐在地上。
就在这时。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再次从楼梯口传来。他们屏住呼吸，紧紧地盯着那里。
“伯尼？”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壮汉。把他带到这里的三个人，现在都聚在了这里。
“我们得走了。”
“你，你竟然会偷听……”
杰克惊讶得说话都结巴了。艾丽西亚也停止了哭泣，红着眼睛站了起来。
“走？去哪里？”
“我不知道。但伯爵说过……”
“速度超过某个临界值……对了，附近的车库里有一辆老式蒸汽火车！”
艾丽西亚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
“我明白了。”
“你确定？”
“不敢说百分之百确定，但我们得先把煤炭和……人造卫星运到那里。”
菲勒蒙立刻回答：
“我来帮忙。”
他们把煤炭和人造卫星搬到了艾丽西亚说的那个地方。搬运用麻袋装着的煤炭还算轻松，但搬运人造卫星却异常艰难。
光是把它搬上楼梯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想要通过门口更是难如登天。菲勒蒙甚至开始怀疑，他们当初是怎么把这东西搬进来的。
最后，他们决定拆掉人造卫星的机翼部分，只搬运重要的内部核心部件。等他们完成这项工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那么，现在怎么办？”
杰克满头大汗地问道。精疲力尽的不止他一个。
“我猜，伯爵的目标是达到某个临界速度，而这里唯一能达到这种速度的，只有这辆蒸汽火车。”
“这堆破铜烂铁还能动吗？这东西至少有半个世纪的历史了，而且我从来没见过有人维护它。”
“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而且，我有证据！”
艾丽西亚站在散落在地上的矿石前。
“煤炭！伯爵让我们收集了这么多煤炭，却从来没用过！这些煤炭，就是驱动蒸汽火车的燃料！”
“是啊，我们收集了这么多年……”
杰克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他们都盯着煤炭。至少在场的这三个人，以及“赤色司炉”的前辈们，都为收集煤炭付出了毕生的努力。
那么，这些煤炭……是不是太少了？他们都得出了相同的结论。最先提出疑问的是杰克。
“我们收集的，就只有这些吗？”
“是啊……数量倒也说得过去。你也知道，我们每次偷煤炭的时候都多么小心……而且，煤炭根本就没有流通。”
菲勒蒙在这里工作之后才知道，所有的煤炭都由八大“黄色外墙公司”控制。很多年轻人甚至都不知道煤炭的存在。
起初，他只是好奇，这些公司垄断了煤炭，究竟会用来做什么。但随着情况的发展，他意识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为什么我们只收集到这么一点……”
据说，煤炭供应中断的时间，与男爵去世的时间大致相同。
管理委员会强制推行使用石油，据说，在这个过程中，伦敦以外的数百万人都被冻死了。
“他们跳过了煤炭时代？”
艾丽西亚脸色苍白地喃喃自语。
“为了不让一辆老式蒸汽火车行驶，为了不让我们收集到足够的燃料，他们竟然跳过了整个煤炭时代？”
车库门打开了，一辆锈迹斑斑的蒸汽火车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车身侧面，用脏兮兮的铜片拼出了一个名字：
SmR威尔士。
“等，等等！”
杰克的声音颤抖着。
“冷静一下。燃料真的够吗？怎么看都不够啊。这能跑几分钟？我们再算算吧。我们甚至不知道要达到多快的速度，伯爵也没说让我们立刻出发啊。机会只有一次。”
似乎大家都感到了同样的不安，没有人反驳杰克的话。除了菲勒蒙。他摇了摇头。
“出发吧。”
菲勒蒙感到心脏在兴奋地跳动。
燃烧了数百万人生命的火车，就在他的眼前。数十个人的人生，被炭化后堆积在他的面前。此刻，他纯粹地渴望火焰。
“你，你！真是难以置信！太奇怪了！你突然说自己是男爵的转世……万一你不是呢！这太可疑了！”
杰克冲着菲勒蒙大喊大叫，朝他走了过来。
“而且，就算我们真的能通过这辆火车穿越时间，我们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做什么！我们甚至都没读过人造卫星里的内容！我们先回去……”
他没有说完。
或许他已经说完了，只是菲勒蒙没有听到而已。毕竟，爆炸声太大了。
菲勒蒙回头看去，废弃的医院正在熊熊燃烧。天空中传来螺旋桨的轰鸣声，几架飞机紧随其后，从他们的头顶掠过。
接二连三的爆炸，在迈尔·恩德各处响起。
“啊？”
他们只能发出这样的感叹。每一次眨眼，眼前的景象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都正在被摧毁。
“出发吧。”
“好，好吧，出发吧。”
“我们必须出发。”
他们争先恐后地把燃料和人造卫星搬上火车。火车上只有一个车头，四个人都上去的话，空间有些拥挤。
“怎么办？有人会开吗？”
“我。”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菲勒蒙身上。
“我会开。”
他终于明白了。他在梦中看到的那个狭小而炽热的焚化炉，就是这里。他做的，从来都不是关于焚化炉的梦。
他梦到的是外燃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