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孤鸿望着谢清霜消失的位置,心中暗自感叹,这位谢大宗师行事当真如她的剑一般,果决利落,来去如风,不沾片尘。
他转过身回到墨香阁后院,对着书房的方向,略微提高了声音禀报:“东家,谢大宗师已经离开了。她……临走前,给白姑娘和沈姑娘留了签名。”
“好,我知道了。”元起的声音依旧平淡道,“忙你的事情去吧。”
院中的解千愁,直到此时,那一直紧绷如弓弦的肩膀,才几不可察地松懈了一分,紧握银枪的手缓缓松开,随之,他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了一口一直提着的气息。
白羽婷和沈雨柔一大一小两个姑娘,蹦蹦跳跳来到后院,直奔东厢房而去,边走边喊道:
“娘亲!”
“沈夫人!”
听到两人的喊声,苏清婉悄然从东厢房走出来。她先看了一眼解千愁躺着的躺椅,确定他是闭着眼的,心里稍微放松了些,随即将两人拉到廊下,悄声问道:
“你俩怎么了?”
“娘亲,这是梁国三位大宗师之一,‘玉剑惊鸿’谢清霜,给我和羽婷姐姐的签名以及勉励之言。你帮我们裱起来好不好?我俩不会,所以来求您帮帮忙。”
“走,我们去店里,那里有裱东西所需的材料和工具。”
说着,她率先向前面的店铺大厅走去。她是真的不习惯和解千愁待在同一片区域里。
在墨香阁店铺内,苏清婉很认真地帮女儿和白羽婷将大宗师谢清霜的签名和激励她们练武的八个字裱了起来。她仔细调整着卷轴的角度,抹平每一处细微的褶皱,动作轻柔而专注。
裱好后,她退后两步,端详着那幅字。虽然她不通武学,体会不到字里行间可能蕴含的剑意或气韵,但那笔走龙蛇的锋芒、力透纸背的筋骨,确实让她觉得这些字写得极好,有一种扑面而来的清冽与开阔之感。
她转过身,看着眼前两双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语气温柔却带着几分郑重:
“你们以后可要好好练武,用心练。不然,可就辜负了大宗师对你们的这番期待了。”
白羽婷和沈雨柔闻言,立刻用力地点头,脑袋上下晃动如捣蒜一般,脸上写满了认真的承诺。
梁国历一千六百五十五年,一月六日,墨香阁再次开门营业。
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店铺的板门被一块块取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露出了里面整齐的货架和萦绕不去的淡淡墨香。年节的气氛还未完全消退,街道上已有了稀疏的行人,新的一年似乎带着某种既定的轨道,又蕴含着难以预测的变数缓缓展开。
此刻距落枫宗踏足梁国、定鼎历法之始,已过去整整一千六百五十五年。这片土地上的俗世王朝几经更迭,皇帝宝座上换过许多姓氏,但在落枫宗俯瞰一切的规则下,国号始终为“梁”,变的只是前缀——前朝是“李梁”,如今是“赵梁”。自赵氏皇族定鼎至今,已历三百一十七年。
而今,是赵梁的太和三十七年。也就是说,当今天子赵熙,已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坐了三十七个春秋。
一个人,在皇帝的位置上坐得太久,对这个国家往往未必是福。尤其当这个人的才能只是平庸,却又偏偏心怀超越自身能力的“宏图大志”时,那便更可能是一场灾难的开端。
固执己见、好大喜功、沉溺于自我编织的盛世迷梦,种种弊病会随着岁月沉淀,如同毒素般缓慢侵蚀帝国的肌体。
义军的烽火在偏远州县接连燃起,起初只是零星的“匪患”,随着交州的陷落,如今义军已渐成蔓延之势。
地方上,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眼见中枢权威日削,纷纷以“保境安民”为名,明目张胆地蓄养私兵,控制钱粮,俨然国中之国。
实权藩王与拥兵自重的边镇大将更是互相勾连又彼此提防,划地为界,朝廷政令出了京城,效力便大打折扣,税赋兵源皆难顺畅调集。
赵梁朝廷对偌大梁国的控制,已然衰弱到了极致。即便是在最核心的枫州区域,皇帝的威令也难以完全贯彻,各方势力在此交织渗透,暗涌不断。
外患如疽,内斗更似毒火烹油。老皇帝赵熙年迈多病,精力不济,却愈发疑忌,将权柄死死攥在枯瘦的手心里,既无力廓清宇内,又不肯放手交托。
这便使得几位成年皇子及其背后的母族、朝臣派系,为那即将空悬的至尊之位,展开了日趋白热化、近乎不择手段的争夺。
朝堂之上,攻讦多于实务;宫廷之内,密谋压过了忠孝。每一次看似平常的人事调动,每一道含义模糊的旨意,都可能引发新一轮的猜忌与倾轧。
内不能止争,外不能御乱,政令不行,人心离散。这个延续了三百多年的赵梁王朝,肌体已然千疮百孔,魂魄亦在无尽的消耗中涣散。
墨香阁内,苏清婉正低头仔细核对着店铺的账目。自从老燕离开后,阁里的大小事务便都落到了她的肩上,她已成了这里实际管事的掌柜。
沈孤鸿在书架与柜台间来回忙碌,整理着书籍,归置笔墨纸砚这些日常售卖的物件,有时也帮客人找寻他们需要的东西。往来书生们的低声议论,街道上日益萧索冷清的气氛,都让他感觉到,今年的梁国比往年更加动荡,仿佛一切都正逼近某个危险的临界点。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一位客人翻动后散乱的书籍重新理齐。这世道究竟会如何,远不是他这样的小人物能够左右。他如今只有汞血境的修为,能做的,尽量为墨香阁做些事,尽力护住身边亲近的人,在这愈发莫测的时局里,求得一份小小的安稳罢了。
就在此时,门口的光线微微一暗,三位气度不凡的客人走了进来。
沈孤鸿与苏清婉抬头望去,面色骤然一变。而那三位客人看清店内二人后,同样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随即,一种似笑非笑、意味深长的目光便落在了他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