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司衙门二堂,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辽东都指挥使李荣,此刻却无半分“惊魂”之态。他年约五旬,身材魁梧,面皮紫红,一部浓密的虬髯修剪得颇为齐整,身着正二品武官麒麟补子大红纻丝官袍,端坐在夏言下首右侧的太师椅上,腰板挺得笔直。
只是那双粗厚手掌,看似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夏言斩杀陈万金的消息,如同冰水浇头,让他初闻时心头狂震,但多年浸淫官场的本能迅速压下惊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恼怒和强撑的镇定——他李荣,堂堂辽东都指挥使,世袭武职,手握重兵,根基深厚,岂是陈万金那等土财主可比?钦差又如何?强龙不压地头蛇!
二堂门窗紧闭,唯有夏言案头一盏素纱罩灯发出昏黄的光,将两人身影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夏言端坐主位,案上摊着几份卷宗,他并未看李荣,只垂目凝视着手中一份辽东土地鱼鳞图册的抄件,指尖划过上面几处用朱砂圈出的卫所屯田位置,动作缓慢而专注。
两人皆是沉默。
良久,李荣终究按捺不住。他轻咳一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武人的粗豪笑容,声音洪亮却掩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夏御史雷霆手段,一举肃清陈万金这等祸害乡里、侵吞赈粮的蠹虫,实乃辽东百姓之福!下官及辽东都司上下,感佩之至!部堂连日操劳,下官已略备薄酒,为部堂洗尘,还请赏光。”
他这番话,明是恭维,暗含试探,更想借此冲淡这堂上令人心悸的肃杀。
夏言终于抬起头,目光从图册上移开,落在李荣脸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似深潭,让李荣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夏言微微一笑,仿佛在回应那“洗尘”二字,却无半分暖意。他并未接酒宴的话茬,而是将手中那份图册轻轻推至案前,指尖正点在一处朱砂圈上。
“李都堂,” 夏言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寂静,“广宁前屯卫,原额屯田一万二千三百亩。本官查阅近十年档册,见其上田肥美者,多有变更,或转为民业,或入私户,尤以‘李记’、‘荣发’诸田庄扩张最速。不知都堂对此‘李记’、‘荣发’,可曾听闻?”
李荣心头猛地一沉,如同被重锤击中。那“李记”、“荣发”,正是他族中子弟和心腹管家顶名置办的产业!他面上紫红更甚,强笑道:“部堂明鉴!辽东苦寒,地瘠民贫,卫所军户生计艰难,历来是朝廷心病。屯田所出,实难足额供应军需。下官身为都司主官,夙夜忧叹,为稳定军心,也只得默许…默许军户将领们稍稍垦殖些无主荒地,或与邻近民户置换些稍肥之地,聊以补贴生计,此乃…此乃历年相沿之旧规,辽东诸卫所皆然!绝非下官一人之私!”
夏言瞧着他的辩解,如同听着笑话一般,微笑着,眼睛直盯着李荣。
“您久在朝堂中枢,或不知我边镇将士之苦!若无这点微末贴补,谁肯在这苦寒之地抛洒热血?此亦权宜之计,下官一片苦心,全为朝廷屏藩稳固啊!” 李荣振振有词,将侵占军屯、化公为私的勾当,硬生生粉饰成迫于无奈的“养军”良策,“您不信可以询问都督郤永。”
“呵呵。” 夏言心中却是骂了一句脏话,连郤永也给搬出来,找死啊。
他缓缓起身,踱步至李荣面前,居高临下道:“旧规?权宜之计?那李都堂可知,去岁辽东地动,山崩川塞,百姓流离失所,陛下闻报,忧心如焚,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急调国库,发内帑,本官押着赈银,星夜驰援!为的是什么?”
李荣道:“下官自是知道。”
夏言收起笑容,恶狠狠道:“为的是活我辽东百姓!为的是固这辽东屏藩!可尔等呢?”
李荣张张嘴,想要答话。
夏言却指案上那堆卷宗,怒意更盛,斥责道:“坐拥高位,世受国恩!不思尽忠报效,反视朝廷法度为无物!视陛下忧劳如敝屣!侵吞赈粮,倒卖军械,兼并屯田!将国之根本,卫所之膏腴,尽入尔等私囊!此等行径,与陈万金何异?不!尔等位高权重,吮吸民脂民膏更甚!危害社稷更烈!还敢以‘边镇旧规’、‘将士苦寒’搪塞于本官?!”
李荣闻言脸上的血色全无。那“视陛下忧劳如敝屣”一句,更是如同惊雷炸响在他耳边,震得他魂飞魄散!他万没料到夏言言辞如此锋锐狠辣,直指欺君大罪!他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魁梧的身躯竟有些摇晃,声音也微微颤抖:“夏御史!你…你休要血口喷人!下官…下官对朝廷忠心耿耿,天日可表!那些田亩…确系为安置军户、维系军心!军械…军械耗损,乃历年征战、保管不善所致…岂能…岂能尽归咎于下官?”
“耗损?” 夏言冷冷截断他的话,眼中寒光更盛。他走回案前,拿起另一份卷宗,重重拍在桌上!“啪”的一声脆响,在死寂的二堂内格外刺耳。“广宁卫甲字库,去岁秋奉旨新拨神机铳三十杆,入库录档清晰。不足三月,库册竟记为‘操演损毁’十杆,‘朽烂不堪用’十五杆!余者寥寥!本官派人密查,这所谓‘朽烂不堪用’者,七日前,竟赫然出现在开原马市胡商手中!作价白银一百五十两一杆!李都堂!” 夏言逼视着李荣惨白的脸,声音如同九幽寒冰,“此等‘耗损’,也是你辽东都司的‘旧规’?也是你维系军心的‘权宜之计’?!尔等眼中,可还有一丝一毫的大明律法?!”
铁证如山!李荣如遭雷击,浑身剧震,踉跄后退一步,撞在太师椅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看着夏言手中那份卷宗,仿佛看着自己的催命符,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二堂内死一般的寂静,唯闻李荣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还有窗外呼啸而过的。
“他是怎么查出来的?”李荣脑海闪过这个念头,十分不解。
他不知道的是,你买卖东西总要靠商人吧,不好意思,是皇商局的商人透露给夏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