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刚过,物资装载完毕。沉重的锚链哗啦啦绞起,“破浪号”缓缓离岸。就在跳板即将收起之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码头的喧嚣!一骑如飞而至,马背上青衣翻飞,正是风尘仆仆的翠竹!
“等等——!”秦文扬声喊道。
水手们刚要将跳板重新放下,却见翠竹一提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她足尖在马鞍上一点。
身如轻鸿,借着骏马前冲之势,竟凌空跃起丈余,稳稳落在“破浪号”微微晃动的甲板上!青衣拂过船舷,点尘不惊。
“好你个秦大东家,走南闯北这等热闹,竟不捎上我?”翠竹柳眉微竖,语带嗔怪。目光扫过甲板上愕然的众人,尤其是抱着包裹、脸色微白的冬雨,她话锋一转,语气平淡无波。
“绣衣司南城有桩公案,正好同路。” 冬雨下意识地将怀中包裹搂得更紧,垂下了眼睑。
巨大的硬帆“哗啦”一声升上主桅,吃满了东南风。船身轻颤,顺风顺水,如离弦之箭般滑入沧浪河宽阔的主航道,将泸县码头的喧嚣远远抛在身后。
翌日清晨。浩瀚无垠的东海在初升的朝阳下铺展开来。天空是澄澈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宝石蓝,海面则像一块巨大无匹、微微起伏的深蓝色绸缎,一直铺到天尽头。
寒风凛冽,吹得人脸颊生疼,秦文却裹着厚氅,独自伫立在船头甲板,眺望着这亘古不变的壮阔。
“东家……”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冬雨也裹了件半旧的棉袄,小脸冻得发红,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小心翼翼走近,“您……您看什么呢?天寒地冻的。”
秦文回头,见她穿得单薄,眉头微蹙:“怎不多穿点?海风如刀,仔细冻着。”
“奴……奴家不冷,”冬雨吸了吸鼻子,目光却忍不住飘向船舱方向——翠竹的房间门紧闭着,“是看东家一人在这里,怕您……闷得慌。” 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在她清澈的眼底飞快掠过。
秦文心中了然。这深宅大院里的心思,如同被风吹皱的一池春水,再细微的涟漪也瞒不过他这穿越者的眼睛。
他并非不解风情,只是这乱世棋局,容不得半分儿女情长的拖累。他温言道:“无妨。来,坐下说话。” 他指了指旁边一个系缆绳用的矮木桩。
冬雨犹豫了一下,顺从地坐下,将包裹放在膝上,像抱着个宝贝。
“第一次看海?”秦文问。
冬雨用力点头,眼中终于绽放出纯粹的好奇与震撼:“太大了!比……比奴家家乡的渭河大一万倍都不止!这水……这水怎么是蓝的?还……还会动!像……像一大锅烧开了的靛青染料!”
她努力寻找着贫乏生活经验里能形容这浩瀚的词汇,笨拙却真诚。
秦文被她质朴的比喻逗得莞尔,心中那点因遇袭、权谋而生的郁气也散了些许。
“这海啊,可比染料锅深多了,底下藏着龙宫呢。”他指着远处翻卷的白色浪花,“瞧见那白线没有?那是海浪,风推着它跑。海里还有鱼,大的像小山,叫鲸;有长着翅膀的飞鱼;到了晚上,有些鱼自己会发光,像星星掉进了水里……”
他娓娓道来,将现代海洋知识化作古人能理解的奇妙比喻。冬雨听得入了神,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微张,仿佛被带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神话世界。
海风拂过她散落的鬓发,冻红的脸颊因兴奋而生动起来。这一刻,她暂时忘却了身份,忘却了舱中那位冷若冰霜的青衣天使,只沉浸在这片蔚蓝的震撼与东家描绘的瑰丽奇景里。
午后,风向突变。强劲的西北风顶头吹来,鼓胀的船帆顿时萎靡不振,船速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升帆无用!准备‘铁牛’!”万大海粗犷的吼声在甲板上炸响。
沉寂的轮机舱瞬间被点燃。沉重的铁门被拉开,灼人的热浪混合着机油和金属的气息汹涌而出。
两名赤着上身、筋肉虬结的壮汉,如同庙里的力士,开始奋力摇动一个巨大的t型铁柄——那是驱动重油泵的手摇压力机。汗水迅速从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滚落。
“一、二!嘿哟!”沉闷的号子声在舱内回荡。每一次全力下压,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齿轮咬合的艰涩声响。粘稠如墨的重油,在人力驱动的巨大压力下,艰难地挤过管道,注入那个结构复杂、嗤嗤冒着白汽的“喷油嘴”。
“开阀!点火!”万大海的声音透过传声铜管传来。
轮机舱管事猛地扳下一个黄铜阀门。“轰——!”一声沉闷的爆鸣在锅炉深处响起,幽蓝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雾化的重油。
庞大而沉默的蒸汽机如同沉睡的钢铁巨兽被唤醒,开始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咆哮!
粗壮的连杆和曲轴由慢至快地运动起来,发出巨大而富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整艘船都在这力量的脉动中微微震颤!
“接驳明轮!”万大海的命令再次传来。
巨大的离合器在杠杆作用下“咔哒”一声啮合!两根粗如巨蟒的传动轴猛地一震,将澎湃的动力疯狂地传递至船体两侧水下的巨大明轮!
“哗——!哗——!哗——!”
平静的海面被粗暴地撕裂!巨大的明轮叶片如同巨人的手掌,狂暴地拍击着海水,卷起丈许高的浑浊浪花,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庞大的“破浪号”船身猛地一顿,随即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推了一把,船头昂然抬起,迎着顶头风浪,以一种蛮横而坚定的姿态,破开深蓝的海水,向着南方的天际线疾驰而去!
甲板上,除了掌舵的万大海和几个必须值守的水手,其余人——包括刚刚走出舱门的翠竹——都目瞪口呆地扶着船舷,看着船尾那两道翻滚咆哮的巨大白色航迹,感受着脚下这钢铁造物传递出的、远超风帆时代的狂暴力量。
那“哐当哐当”的巨响如同大地的心跳,那劈波斩浪的气势仿佛要碾碎一切阻碍。冬雨更是小脸煞白,紧紧抓住身边的缆桩,望着船尾翻腾的“白龙”,眼中充满了对未知力量的深深敬畏。
秦文迎着凛冽的海风,站在船头最前端,衣袂猎猎作响。他看着这艘凝聚了格物院心血的原始“蒸汽怪兽”在沧海上咆哮前行,心中激荡着开拓者的豪情与对未来的无限野望。南城的糖业战场,白家的明枪暗箭,在这钢铁与火焰的力量面前,似乎都变得渺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