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个欧米茄男人再也没有出现,王立仁的那辆辉腾也始终静静地停在别墅的车库里,仿佛一切都只是巧合。
这种毫无进展的等待,最是磨人。它像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收紧,考验着每一个人的意志和耐心。专案组里,已经开始弥漫着一股焦躁不安的气氛。
唯有赵承平,依旧像一尊磐石,坐镇在办公室的中央。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将外勤组送回来的海量信息——照片、视频、车牌记录、人员进出时间表——进行一遍又一遍的梳理和比对。他的办公桌上,铺着一张巨大的城市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图钉和丝线,标注出了清源寺、宏达公司、云溪山庄以及所有相关人员的活动轨迹。那张地图,已经变成了一张错综复杂、脉络隐现的蛛网。
他在等。
等一个关键的节点,等一声划破死寂的惊雷。
而这声惊雷,终于在第八天上午,由技术侦查中心的陈教授,亲自送到了他的手上。
陈教授来的时候,没有事先打电话。他带着两个最得力的助手,抬着一个密封的银色金属箱,直接走进了赵承平的办公室,并示意他关上门。
“承平,有重大发现。”陈教授的表情异常严肃,他花白的头发下,那双总是带着学者式温和的眼睛,此刻却闪烁着一丝锐利的光芒。
他打开金属箱,从里面取出的不是文件,而是一台连接着便携式硬盘的笔记本电脑。
“还记得你让我们恢复的,那个在寺庙后山工地临时办公室里找到的电脑硬盘吗?”陈教授一边说着,一边迅速地操作着电脑,“那块硬盘被做过专业的物理销毁和低级格式化,常规手段根本无法恢复。我们动用了最新的‘磁道信息残留读取技术’,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像做微创手术一样,从那些被覆盖的扇区里,一点一点地‘刮’出了一些数据的碎片。”
随着他的解说,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被修复的、经过特殊软件解码的会计账簿界面。账簿的抬头,赫然写着——“清源寺功德箱及香火捐赠收支明细(内部)”。
赵承平的呼吸,瞬间屏住了。他凑上前去,目光如炬,死死地盯住了屏幕。
这个内部账本,与寺庙对外公开的、经过审计的账目,完全是两码事!它记录的,是那些不入公账、直接由方丈和少数几个人控制的、最核心的资金流。
大部分的条目都已经无法恢复,显示为乱码。但是,在技术人员用红色方框重点标注出的几个地方,几行清晰的记录,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地刺痛了赵承平的眼睛。
“三月十二日,转出,五十万,摘要:上山道路修缮预付款。”
“四月二日,转出,八十万,摘要:罗汉堂琉璃瓦采购款。”
“四月二十九日,转出,一百二十万,摘要:大雄宝殿佛像贴金款。”
一笔,又一笔。每一笔都是以“寺庙建设”为名义转出的大额款项。
“问题出在哪里?”赵承平的声音有些沙哑。
“问题出在收款方。”陈教授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调出了资金的流向图,“我们对这几笔款项的最终去向进行了追踪。它们在转出后,都经过了三到四个空壳公司的账户进行‘洗白’,最后,并没有进入任何建材公司或者工程队的账户,而是被拆分成了数笔几十万不等的小额资金,汇入了几个看似毫无关联的个人账户。”
屏幕上,那几个个人账户的名字被清晰地列了出来。
赵承平看着那些名字,瞳孔猛地收缩!虽然这些名字他一个也不认识,但他敏锐地注意到,其中有三个人的姓氏,分别是——“丁”、“刘”、“孙”。
他的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超级计算机,瞬间从记忆深处调出了一个被他标记为“高度关注”的名单!那是他之前整理的,与退休领导王立仁在任期间关系最密切、交往最频繁的几个老部下、老朋友的姓氏!
丁副秘书长!刘主任!孙总工程师!
这绝不可能是巧合!那一张张慈眉善目、德高望重的脸,此刻在他的脑海中,与这些来路不明的巨额资金,紧紧地纠缠在了一起!
赵承平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冰山之上,脚下传来了“咔咔”的、冰层断裂的声音。他终于明白了。
清源寺,这个在世人眼中四大皆空的清净之地,早已沦为了某些人贪婪的“功德箱”和洗钱的“中转站”!他们以寺庙建设为幌子,将信众们出于虔诚信仰而捐赠的一笔笔香火钱,堂而皇之地侵吞,然后通过复杂的金融操作,变成了一笔笔可以揣进自己腰包的“合法收入”!
而这,仅仅是被恢复出来的冰山一角。那块被销毁的硬盘里,还隐藏着多少这样肮脏的交易?这些年,究竟有多少善款,被这群披着道貌岸然外衣的硕鼠所窃取?
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从赵承平的胸中升腾而起。这已经不仅仅是贪腐,这是对社会良知和民众信仰最无情的践踏!
他缓缓地直起身,看着窗外那片晴朗的天空,心中却是一片乌云翻滚。他知道,案件的性质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他面对的,不再是单纯的工程腐败,而是一个以王立仁为核心,利用其过去权力的余威和盘根错杂的人脉,构建起来的、横跨政商两界,甚至染指宗教领域的庞大“利益集团”。
这个集团的每一个成员,都可能是那个社会金字塔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彼此之间,用利益、人情、以及共同的秘密,编织了一张坚不可摧的保护网。想要撕开这张网,难度呈几何级数增长。
“承平,”陈教授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拉了回来,“这些数字证据,已经做了加密备份。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
赵承平重重地点了点头。他送走陈教授,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他知道,下一阶段的侦查,将是整个案件中最危险、也最考验智慧的一步。
他不能再局限于宏达公司和清源寺这两条线索,他必须主动出击,将调查的矛头,直接指向那片看似风平浪静的“禁区”——那些退休领导们的社交圈。
他要查清,王立仁退休之后,都在和谁喝茶?和谁钓鱼?和谁打牌?他的寿宴上,都请了哪些客人?那个神秘的欧米茄男人,在他们的圈子里,又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接下来的两天,他没有再安排任何新的外勤任务。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门上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室内,窗帘紧闭,只开着一盏光线柔和的台灯。烟灰缸里,早已堆满了燃尽的烟蒂,整个房间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尼古丁和沉思的味道。
他的面前,不再是电脑屏幕,而是一块巨大的白板。白板上,用磁吸钉固定着十几张A4纸和数十张照片。那是他将所有现有线索——从清源寺的劣质建材,到宏达建筑的海外汇款;从王立仁女儿的账户,到寺庙功德箱里消失的巨款;从欧米茄男人的神秘出现,到云溪山庄那辆一闪而过的辉腾——全部打印出来,构成了一幅令人头晕目眩的案件全景图。
他就像一个正在进行一场至关重要手术的外科医生,冷静、专注,用一支红色的记号笔,在这些看似孤立的“病灶”之间,画出了一条又一条代表着逻辑关联的脉络。
渐渐地,一张以“王立仁利益集团”为中心,以“宏达建筑”和“清源寺”为两只强有力臂膀的、吞噬公共财产和民众善款的巨兽轮廓,开始在白板上浮现。
清源寺,是它的“现金奶牛”和“洗钱中心”。它利用信众的虔诚,源源不断地吸纳着无法被精确监管的民间资金。这些钱,一部分通过虚假的工程项目,被“合法”地转入宏达建筑的口袋;另一部分,则可能以更隐蔽的方式,直接输送给了关系网中的各个成员。
宏达建筑,则是它的“白手套”和“执行工具”。它负责将那些黑钱、灰钱,通过承揽一个个政府工程,彻底洗白,并在此过程中,通过偷工减料、虚报预算等手段,实现利益的再次放大。
想通了这一层,赵承平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这个犯罪网络的构架,远比他最初想象的要严密和高明。它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一环套一环,黑白两道,上下通吃。如果不是清源寺的工程质量出了问题,这个隐秘的王国,还不知道要安然无恙地运行多久。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异常坚定。他知道,现在不是全面进攻的时候,那样只会让这条狡猾的巨兽,感受到威胁后,立刻断尾求生,将所有线索切断。
他需要做的,是继续“解剖”。将它的两条臂膀——清源寺和宏达建筑——彻底地研究透彻。
他掐灭了烟头,拉开窗帘,让刺眼的阳光照亮了整个房间。他拿起了内线电话,声音沉稳而有力。
“老马,来我办公室一趟。”
“小张,你也马上过来。”
老马,经验丰富,沉稳老练,适合继续执行需要极大耐心的监视任务。而小张,则是队里最年轻的侦查员,计算机专业出身,思维敏捷,对付公司账目和商业犯罪这种新型案件,是他最擅长的领域。
几分钟后,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办公室。
“老马,”赵承平指着白板上清源寺那一部分,“寺庙这条线,要继续深挖。但重点要变。”他用笔圈出了几张被无人机和长焦镜头拍下的、除了欧米茄男人外,另外几个经常出入后山工地的陌生面孔。“我不要求你们再查清他们的身份,那会增加暴露的风险。我要你们做的,是记录下他们的‘行为模式’。他们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见了谁,说了多久的话,有没有携带文件或者包裹。我要的是细节,最详尽的细节。”
“明白。”老马点了点头。他知道,赵队这是要从行为分析入手,寻找规律和破绽。
接着,赵承承平转向小张,表情变得更加严肃。他将宏达建筑的资料推了过去。
“小张,你的任务更重。我给你一周时间,带上队里最好的两名会计师,把‘宏达建筑’这家公司,给我从里到外,翻个底朝天。”
“赵队,我们之前不是查过了吗?账面很干净。”小张有些疑惑。
“之前是‘查’,现在是‘审’!”赵承平加重了语气,“我要你忘掉它是一家建筑公司。你要把它当成一个‘犯罪组织’来审计!我不管它的账面有多漂亮,我要知道:它成立至今,一共接了多少个项目?每一个项目的资金来源是哪里?是财政拨款,还是企业投资,或者是……寺庙捐款?项目的中标流程是怎样的?它的合作方、供应商、分包商都有哪些?这些公司之间,有没有交叉持股或者关联交易?我要一张完整的、关于宏达建筑的‘商业关系图谱’!”
小张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瞬间明白了赵承平的意图。这不再是简单的查案,这是在用商业调查和法务审计的最高标准,来解剖一个犯罪载体。
“保证完成任务!”他挺直了胸膛,声音洪亮。
……
日子,在紧张而有序的调查中,一天天过去。
老马那边,每天都会传回大量的监视记录,虽然没有爆炸性的发现,但那些看似琐碎的细节,正在一点点地充实着赵承平的数据库。
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小张和他带领的那个“审计小组”身上。
终于,在第五天的下午,小张带着两个眼圈发黑、但精神却异常亢奋的会计师,抱着一摞像砖头一样厚的报告,走进了赵承平的办公室。
“赵队,”小张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颤抖,“我们……挖到金矿了!”
赵承平没有说话,只是示意他把报告放下。他亲自给三人倒了水,然后才坐下,拿起了最上面的一份《宏达建筑有限公司项目承揽情况总览》。
报告的第一页,就让他心头一震。
这家仅仅注册了不到两年的公司,其业务量,竟然已经超过了本市百分之九十的同行!它的项目列表,长得令人咋舌。
排在首位的,自然是“清源寺扩建工程”,资金来源标注为“社会捐赠及寺庙自筹”,项目总金额高达九千八百万。
紧随其后的,是“城西区文化中心内部翻新及智能化改造工程”,资金来源为“区财政拨款”,项目金额三千六百万。
再往下,是“滨江路景观带三期维护工程”,资金来源为“市政专项基金”,项目金额一千二百万。
最让赵承平感到触目惊心的,是列表末尾的一个项目——“张家湾段防洪河堤加固工程”,资金来源为“国家水利专项补贴”,项目金额虽然不大,只有七百万,但这个工程的性质,却非同小可!
文化中心,是城市的脸面;而防洪河堤,是沿岸数十万百姓的生命线!
他强压住内心的波澜,翻到了报告的下一部分——《项目中标方式及价格分析》。
这一页的内容,更加诡异。报告显示,宏达建筑承揽的所有政府项目,无一例外,全都是通过正规的、公开的招投标程序获得的。每一次的开标现场,都有公证人员,有纪委监督,程序上看起来无懈可击,堪称“阳光招标”的典范。
但是,在中标价格那一栏,会计师用红笔,做出了醒目的标注。
“清源寺项目,中标价较市场平均估价低15%。”
“文化中心项目,中标价较市场平均估价低18%。”
“河堤加固工程,中标价甚至比市场平均估价低了整整22%!”
赵承平的手指,重重地敲击在“22%”这个数字上。作为一个长期和经济犯罪打交道的警察,他太清楚这个数字背后意味着什么了。
建筑行业,早已是一个利润空间被极度压缩的领域。一个正常的公司,为了保证工程质量和合理的利润,其投标报价通常会围绕市场估价上下浮动5%左右。低于10%,就已经是在赔本赚吆喝了。
而低于20%……这已经不是商业行为了,这简直就是自杀!
赵承平缓缓地靠在椅背上,他没有去看报告的后半部分,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这种匪夷所思的“低价中标”背后,只可能隐藏着两种逻辑:
第一种,也是最简单的逻辑:偷工减料。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按照国家标准来施工。他们用最低劣的材料,最廉价的劳动力,将工程的实际成本,压缩到一个外人无法想象的地步。清源寺后山那些生锈的钢筋和劣质的水泥,就是这种逻辑下最赤裸裸的产物。
而第二种逻辑,则更为阴险和可怕。那就是,他们根本不在乎工程本身的盈亏。
中标,只是为了获得一个向国家和政府“伸手”的合法资格。
一旦项目到手,他们就会通过后续的工程变更、材料追加、预算调整等一系列看似合规的操作,将项目的总造价,一步步地推高,最终远远超过正常的市场价格。
这种“低价进,高价出”的模式,是一种更高级、更隐蔽的“合法”掠夺。
他手中握有的,只是“合理的怀疑”,而不是能将这群人钉死在审判席上的“铁证”。
他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能够将宏达建筑、清源寺、以及背后那个由退休领导们构成的“利益集团”串联起来的、活生生的“人证”或“物证”。
就在他为此焦虑,一筹莫展之际,一直负责监视寺庙动向的老马,带来了新的消息。
那是一个闷热的黄昏,老马风尘仆仆地走进办公室,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放在了赵承平的桌上。他没有多言,只是用眼神示意赵承平打开。
文件袋里,是几十张用长焦镜头拍下的照片,以及一份详细的监视日志。
“赵队,”老马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那个戴欧米茄的家伙,我们给他起了个代号叫‘表哥’,他有新动向了。”
赵承平拿起照片,一张张地翻看。照片的主角,正是那个神秘的中年男人。他的活动轨迹,不再局限于清源寺和云溪山庄,一个新的地点,被红笔醒目地圈了出来——城西,静心阁茶楼。
监视日志记录得更为详尽:
“目标‘表哥’,自上周三起,每隔一日,下午两点准时离开云溪山庄,驾驶一辆灰色丰田凯美瑞,车牌号为江A·xxxxx(套牌,已核实)。下午两点四十五分左右,抵达城西静心阁茶楼,从后门进入。下午四点四十五分,准时离开。全程逗留时间,不多不少,正好两个小时。”
“静心阁茶楼?”赵承平的眉头紧锁,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似乎是一家开了十几年、以棋牌会友为主的老式茶楼,在本市众多高档会所中,显得毫不起眼。
“没错,”老马点头,“这地方,从外面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但我们的人在外围观察了几天,发现里面不简单。进出茶楼的客人,虽然穿着都很低调,但开的车,看人的眼神,那股子气场,都不是一般人。有几个甚至像是机关里的小领导。”
赵承平的心,猛地一跳。他立刻意识到,这个看似寻常的茶楼,很可能就是那个神秘网络的另一个“据点”,一个比云溪山庄那种私人府邸和清源寺那种宗教场所,更适合进行秘密会谈的“中间地带”。
他当即下令:“立刻调取静心阁茶楼周边所有市政监控,时间范围,过去一周,重点时段,下午两点到五点。”
半小时后,相关的视频监控录像被传送到了赵承平的电脑上。他戴上耳机,将自己与外界隔绝,一帧一帧地仔细审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