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他闭上了眼睛,所以他未能看见——
在他合上眼帘的那一刻,大乔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强撑的力气,肩膀微微垮塌了一瞬,但随即,她又猛地挺直了背脊。
她缓缓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中饱含着太多太多的情绪:有终于做出决定的如释重负,有无法言说的爱恋与痛苦,有对未知后果的一丝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排除万难、摒除一切杂念的决绝。
她必须完成这件事。为了不让自己留下永恒的遗憾,为了在这注定充满荆棘与黑暗的前路上,预先汲取一点点足以温暖余生的微光。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试图压下那如擂鼓般剧烈的心跳和几乎要让她再次颤抖起来的紧张情绪。
效果甚微,但她努力控制着。泪水依旧无声地滑落,但她水蓝色的清澈眼眸,却不再涣散,而是无比专注地、深深地凝视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这张她爱慕着、依恋着、或许也怨恨着,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放下的脸。
冷峻的线条因闭目而显得稍稍柔和,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高挺的鼻梁,薄削的唇……每一处都早已刻骨铭心。
她凝视着他,流着泪的脸上,竟缓缓绽放出一个无比温柔而又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幸福感的笑容。
那笑容是如此纯粹,如此美丽,仿佛凝聚了她一生中所有的光亮与爱意,在这迷离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动人心魄,也格外……脆弱易碎。
她想起来了。想起那次在溪边,他亦是这般靠近,气息交融,目光灼灼,仿佛想要逾越那层无形的界限。
那时,他眼中翻涌的情绪,与她此刻心中的澎湃何其相似?
然而,小乔的突然闯入,如同一声惊雷,骤然打断了那即将发生的一切,也让她心底刚刚萌生的一点大胆念头与隐约的期待,瞬间化为泡影,只余下无尽的慌乱与羞窘。
但这一次,再也没有外人的打扰。夜色温柔地将他们包裹,亭中天地小小,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或许……也是唯一的机会。
于是,她如同一个虔诚的、准备献上一切的信徒,又如同一个即将奔赴一场有去无回之约的勇士,缓缓地、将自己美丽的脸庞凑了上去。
动作很慢,很轻,仿佛怕惊动了眼前的人,又仿佛在品味着这最后几寸距离之间,那令人心颤的期待与折磨。
她的呼吸变得极其轻微,甚至屏住了片刻,所有的心神都凝聚于这一点。
空气中,那清甜中带着泪咸的气息渐渐靠近,愈发清晰。
司马懿即便闭着眼,也能感觉到那逐渐逼近的、属于她的温热吐息,轻柔地拂过他的脸颊,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有些痒悸的触感。这似乎……不像是在取什么实物礼物?
他的心神微微一动,然而,这个念头才刚刚升起,还未等他细思,甚至还未等他有所反应——
所有小心翼翼的靠近,所有孤注一掷的勇气,所有深埋心底无法言说的爱恋,仿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唯一的出口。
就在那温婉如春风的气息即将温柔地触碰他唇瓣的前一瞬——
司马懿紧闭的眼帘猛然一颤,宛如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心湖泛起层层涟漪。
那近在咫尺的、带着淡淡泪痕的清甜芬芳,那超越了安全界限、几乎能感受到对方温暖体温的贴近,以及那份孤注一掷、决绝中夹杂着颤抖的勇气……这一切交织而成的信号,如同惊雷般穿透了他因疲惫与放松而略显迟钝的感知,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这并非在寻觅什么珍宝!这是……!
他的双眼骤然间睁开,宛如夜空中最亮的星辰划破黑暗。
然而,一切已晚。
在他睁眼的同一刹那,甚至来不及细看眼前的一切,两片柔软、微凉,却蕴含着无尽炽热情意的唇瓣,已轻轻、准确,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悄然贴合在他的唇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凝固成永恒。
司马懿的瞳孔急剧收缩,所有的思绪、所有的反应,在这一吻之下,皆化为虚无,化为一片空白。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宛如被世间最顶尖的点穴大师封住了全身经脉,连血液都似乎停止了奔腾。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唇瓣的柔软与微颤,能品味到那上面残留的、混合着泪水咸涩与她独特清甜的味道。
那触感陌生得令人心悸,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与吸引力,让他无法自拔。
大乔在他睁眼的瞬间,也与他对视,他那双骤然睁开、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的湛蓝眼眸,宛如深邃的海洋,让她心潮澎湃。
她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巨大的羞耻感与害怕被推开、被斥责的恐惧瞬间将她吞噬。但箭已离弦,事已至此,她反而生出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
她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窥视他眼中可能浮现的任何厌恶或惊怒,只是凭借着本能与那股积压了太久、近乎绝望的爱意,生涩地、笨拙地,却又无比虔诚地停留在他唇上。
那短暂的触碰,仿佛耗尽了她一生的勇气与力量。
这个吻,其实短暂得如同晨露轻拂花瓣。
但在两人的感知中,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跨越了千山万水。
当大乔终于耗尽了所有勇气,颤抖着向后退去时,她的脸颊已红得如同熟透的樱桃,泪水流淌得更加汹涌,却紧咬着下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只是用一种混合着巨大恐惧、羞赧,以及一丝完成壮举后虚脱般的眼神,怯生生地、绝望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宣判。
司马懿依旧僵在原地,保持着那个被突袭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的唇上还残留着那柔软微凉的触感与那独特的滋味,那双湛蓝的眼眸深处,风暴正在疯狂地积聚、旋转、炸裂——震惊、难以置信、被冒犯的怒意、一丝隐秘的悸动……无数种极端矛盾的情绪在他眼中激烈碰撞,几乎要将他那引以为傲的冷静彻底撕裂。
亭内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只有烛火偶尔爆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大乔那无法抑制的、细微的抽噎声,提醒着时间仍在缓缓流淌。
良久,良久,仿佛过了半个世纪。
司马懿终于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那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垂下,复又抬起。
当他再次看向大乔时,眼中的风暴似乎已被强行压下,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幽暗,宛如暴风雨过后深不见底的海面,隐藏着无尽的秘密。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如同被烈日炙烤的大地。
他看着她那副泪眼婆娑、仿佛随时会因他一句话而彻底崩溃的模样,看着她红肿的唇瓣和那副豁出去了又后悔莫及的可怜神情……所有斥责的、愤怒的话语,竟然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如同被巨石堵住的河流。
最终,他只是缓缓抬起手,指腹极其用力地、甚至带着一丝自虐般的力道,擦过自己的嘴唇,仿佛要抹去那上面不该存在的触感与痕迹,如同要抹去一段不愿回首的往事。
这个动作,像是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大乔眼中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亮。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软倒下去,如同一片被秋风吹落的枯叶。
他……果然还是厌恶的……
然而,就在她彻底陷入绝望深渊的前一秒,司马懿却猛地伸出手,一把攫住了她的手腕!
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阻止了她可能的瘫软或后退,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她,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无尽的沉重与复杂: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司马懿的质问,如同一把锋利至极的冰锥,裹挟着刺骨的寒意与难以置信的震怒,狠狠地朝着大乔砸去。
他攥住她手腕的力道陡然加重了几分,仿佛要通过这钻心的疼痛,让她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同时也让自己确信,眼前这一切并非一场荒诞不经的梦魇。
他悉心教导她诗书礼仪,引领她明辨是非,教诲她持重端庄……他耗尽心血,精心培育的,本应是知书达理、恪守本分的大家闺秀,而非眼前这个竟敢罔顾人伦纲常、以下犯上、做出如此惊世骇俗之举的女子!
“为什么?”
他迫切地渴求一个答案,一个能解释这疯狂行径的合理理由!是报复他之前那决绝的“告别”?
是一时被冲动冲昏了头脑?还是……他不敢再往深处思索,那未知的答案如同深渊,让他心生恐惧。
然而,回应他的,并非预想中惊慌失措的辩解,亦非恐惧万分的讨饶。
大乔仰起那张满是泪痕的脸,承受着他那几乎要将骨头捏碎的力道,以及那如利刃般骇人的目光,竟缓缓地,对他绽开了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无比复杂的笑容。泪水依旧如断了线的珍珠,不断地滚落,浸湿了她白皙的脸颊和素色的衣襟。
可她的嘴角,却竭尽全力地向上弯起,勾勒出一个极致温柔、极致幸福,却又带着飞蛾扑火般绝望凄美的弧度。
这笑容,与她此刻狼狈哭泣的模样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美得惊心动魄,又脆弱得让人心碎不已。
她仿佛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维持住这个笑容。
那水蓝色的眼眸,被泪水洗涤得异常明亮,宛如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
她深深地、贪婪地凝视着他那张震惊而盛怒的脸,仿佛要将这一刻他的模样,牢牢地刻进灵魂深处,即便带入轮回,也永不磨灭。
“你刚才说过……”
她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浓重的哽咽和哭腔,却异常清晰地传入司马懿的耳中。
“……会支持我做的一切选择。”
这句话,宛如一把精致的钥匙,轻轻巧巧地撬开了司马懿所有愤怒的外壳,露出了底下更深层的愕然。
他……他确实是说过……在那场因误会而起的风波过后,为了安抚她那颗受伤的心……
不等他从这愕然中回过神来,大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极其艰难,仿佛用尽了她残存的所有勇气。
然后,她凝视着他的眼睛,用一种近乎虔诚、孤注一掷、仿佛在宣读生命最终誓言般的语气,清晰而深情地说道:
“懿,我爱你。”
不是“义父”,而是“懿”。不是敬爱,不是依赖,是“爱”。
是男女之间炽热的情爱,是倾慕之心如潮水般汹涌,是愿付生死、不离不弃的——爱。
这三个字,如同三道最猛烈的惊雷,接连劈入司马懿的脑海,将他所有的思维、所有的震怒、所有的难以置信,都炸得粉碎!只留下一片空白,嗡嗡作响的空寂。
他猛地松开了攥着她的手,仿佛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灼伤了一般,甚至下意识地向后微微退开了半分距离。
那双湛蓝的眼眸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茫然,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剧烈的动荡,如同狂风中的海浪,汹涌澎湃。
她……爱他?不是父女之间那纯粹的亲情,而是……这种不该有的、不容于世的……爱?
所以,刚才那个炽热的吻……所以,她之前那痛苦的挣扎……所以,她此刻这绝望又幸福的眼泪和笑容……一切,都有了答案。
而这个答案,远比任何其他的解释,都更让他感到天翻地覆,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瞬间崩塌。
亭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
只有大乔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噎声,和她那带着泪光的、执拗地望着他的笑容,在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以及那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心意。
司马懿就那样僵在原地,仿佛变成了一尊被岁月凝固的石像,久久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任由那震撼与迷茫在心中肆意蔓延……
死寂,如一张无形却沉重的巨网,在亭中缓缓铺开、蔓延,每一丝空气都凝滞得如同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口,令人几近窒息。
大乔亲眼目睹,在她那三个字冲口而出的刹那,司马懿脸上原本的震惊与茫然,如同被疾风卷走的残叶,瞬间消散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到近乎能冻结空气的阴沉,那阴沉仿佛是一场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的下颌线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好似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
那双湛蓝如深海般的眼眸深处,仿佛有黑色的风暴在悄然酝酿、疯狂咆哮,随时可能冲破束缚,将眼前的一切撕裂成碎片。
他松开了紧握着她的手,那动作轻飘飘的,却不像是在放开,更像是将一件无用的物品随意丢弃。
他微微向后退了半步,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半步,在大乔眼中,却无异于一道骤然划下的冰冷天堑,将他们之间的世界硬生生地劈成了两半。
他果然……还是无法接受。他生气了,而且是极致的、恐怕他这一生都未曾有过的震怒。
那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在他的体内翻滚涌动,只待一个契机,便会冲破他的身体,将周围的一切焚为灰烬。
大乔的心,如同被那后退的半步狠狠踩碎,瞬间沉入了无底的冰渊。巨大的失落如同汹涌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尖锐的疼痛则如同一把把利刃,在她的心头肆意切割,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但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近乎悲壮的平静,却又如同缓缓升起的晨雾,从她的心底悄然弥漫开来。
她早就预料到了,不是吗?这份感情,本就是不该存在的禁忌之恋,是罔顾伦常的大逆不道,是对他十几年悉心教导的最大背叛。
他又如何能不怒?如何能不恨?那怒火,是他对她这荒唐情感的愤怒宣泄,也是他对这违背伦理之事的深深厌恶。
她凝视着他那张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脸,凝视着他眼中那骇人的风暴,非但没有丝毫退缩,反而缓缓地、努力地挺直了脊背,仿佛要用这最后的倔强,来扞卫自己那即将破碎的爱情。
泪水依旧无声地滑落,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在她那苍白的脸颊上蜿蜒而下。但她脸上的那个笑容,却并未完全消失,只是染上了更多的凄然和一种引颈就戮般的决绝,那笑容,仿佛是对这残酷命运的无奈接受,又仿佛是对这即将到来的结局的坦然面对。
她不再躲避他的目光,而是勇敢地、甚至带着一丝贪婪地回望着他。
仿佛要将这最后时刻的他,如同珍贵的画卷一般,深深烙印在自己的眼底,永远也不愿忘记。
她在等待。等待他的审判,等待他的雷霆之怒如狂风骤雨般袭来。
她想,他或许会厉声斥责她不知廉耻,罔顾人伦,那声音如同冰冷的利箭,直直地刺入她的心窝;或许会直接将她推开,让她滚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他的面前,那动作如同无情的驱逐,将她从他的世界中彻底抹去;或许……或许他会像对待那些敌人一样,拔出他那柄令人胆寒的黑色镰刀。
那柄收割过无数性命、沾染过无数鲜血的武器,若是刺入她的身体……该是何等的冰冷与疼痛?
那疼痛,或许会如同万箭穿心,让她在瞬间陷入无尽的黑暗。
但这个念头浮现时,大乔的心中竟没有多少恐惧,反而涌起一种扭曲的、近乎解脱般的平静。
她觉得,这或许是一种解脱,是对这痛苦感情的最终了结。
这条命,本就是他给的。二十几年前,那个在海滩边哭泣无助的小女孩,若不是被他捡回去,早已化为一抔黄土,消散在这茫茫天地之间。
这些年,他予她衣食,教她成长,护她周全……她所拥有的一切,皆源于他。若他今日觉得她的爱是玷污,是罪孽,是不可饶恕的背叛,因而要亲手收回这条命……那便,还给他吧。
能死在他的手上,于她而言,或许也是一种圆满。总好过日后看着他厌弃冷漠的眼神,活在无尽的痛苦与煎熬之中。
至少此刻,她还能看着他,还能记住他盛怒却依旧让她痴迷的模样,那模样,如同刻在她心头的印记,永远也无法抹去。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上犹挂着泪珠,微微颤抖,仿佛是在诉说着她内心的不舍与决绝。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用一种全然顺从的、甚至是期盼的姿态,静静地等待着。仿佛无论他将施加怎样的怒火与惩罚,她都会甘之如饴地承受,如同飞蛾扑火,义无反顾。
那支司马懿送给她的发簪,依旧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簪体硌得她生疼,却也比不上心口的万分之一。
那疼痛,如同无数根细针,在她的心头不停地扎着,让她痛不欲生。
亭内,只剩下烛火摇曳的光影,如同鬼魅般在墙壁上舞动,和她那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绝望的呼吸声。她在等待一场来自她唯一的神明、唯一的爱人的——终极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