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库尔曼汗总是在试图无视“达尔其实并不爱她,只是爱着她身为阿拉木转世这一身份”的想法。
但事到如今,她已经无法再欺瞒自己,因为她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深爱着达尔。
“如……如果您说的是真的,那我迄今为止所付出的信赖与爱,到底算什么?”
库尔曼汗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达尔的背影,玛尔油灯将二人摇曳的黑影投射在经幡上,也将达尔曾经被金银珠饰环绕的光辉彻底吞没。
曾经,她也很想将这个谎言维持下去——她肩负保护、指引国民的责任,也应当辅佐、守护北垣的王和光辉。
当然,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被达尔轻视——正因其渴求达尔的倾慕,她才愿一直扮演达尔所喜欢的模样。
然而,近段时间,即使她努力演绎对方理想中的库尔曼汗,以迎合达尔的期待,北垣也没能迎来她们所期待的未来,她的身份、光芒也已无法再博取达尔的目光。
那么,为什么她就不能试着去追逐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呢?
她抓住靠墙的经幡,死死盯着那扇被达尔打开的窄门。
门外温暖的太阳光对库尔曼汗而言是稀有品——自她有记忆以来,她就一直被寺庙里的住持、僧侣告诫:除了举办祭祀仪式以外的时间,她绝不可离开这里半步。
因此,她也从未尝试过逃离这里。
她人生中的大半时光,无一日不是恪守法度、遵守使命,可现在她的使命早已不再,她终于可以为自己活一回了。
库尔曼汗朝门外迈出一步,可达尔却背对着叫住了她。
“您要去哪里?”
“达尔,事到如今还要用敬称吗?”
“您以为您可以逃避责任一走了之吗?”达尔怒而转身,瞳仁带动着虹膜颤抖,“不管您到底是谁、是否具备独特的神力,您都要将引领北垣未来的责任与使命履行到最后一刻。”
“为什么?北垣还有未来可言吗?”
要说达尔不对库尔曼汗消沉的态度感到愤怒,那是不可能的。
其实,她现在对“库尔曼汗毫无神力”的事实仍然难以接受——毕竟,当今的库尔曼汗正是前代库尔曼汗通过星盘占卜预言算出的,父王也一直教诲她是库尔曼汗一直通过祭祀仪式保护北垣的。
明明不论哪一环节都没出错,为什么库尔曼汗会没有力量?
“谁都可以说北垣没有未来,唯独您和我二人不可以。我们是命中注定要将北垣维续下去的,您绝对不可以在北垣的危急时刻选择退缩、放弃自己的义务……”
“达尔,这种话唯独你最没资格说!不是吗?”
二人相识十余年,达尔从来没见过库尔曼汗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而且此时对方恶语相向的对象还是她本人。
她怔住了,她所认识的库尔曼汗不应该是这样的——她的库尔曼汗虽然有点懦弱、总是自怨自艾,但一直都是温柔待她的,绝不可能对她如此残忍。
对了,一定是那些奴隶们的错。都怪他们太不安分,想着以下犯上,才会让北垣变成这样的!
而库尔曼汗却不再看向达尔,朝光的方向又迈出一步:“自从你上任以来,你把几乎所有本该由你来完成的事情都甩了出去——你不仅把政务、军务和外交常务全部甩给下属各大臣,还在他们结交朋党、把北垣朝局搞得一团糟的情况下,让我出面来解决。”
“这些我都知道……北垣表面上看着风平浪静,实则一团污秽——这种事情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但你并没有解决,不是吗?反而还利用我,在他们的家属向我告解时,让我告知他们所谓‘星盘占卜’的结果,把那些看似对你不忠、实际上不过是说了真话的官员除掉。”
“我……”
“这次战争也是如此,去年二月开始,已经有非保王派的大臣上书求你引起重视,你那时有求于我,我也用星盘推演并告诉你需要警惕反抗军。
可你那时和保王派的大臣商量过后,认为低贱的奴隶永远只会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所以只派了一部分精锐前去镇压,直到反抗军攻下三块领地,你才开始派出所有北垣军予以压制,我说的不对吗?”
“您……您不也是如此吗?”
明明心里想的是“不要离开”,但达尔嘴上说的并非如此:“先前明明是您说东凰的助力无关紧要的,后面却又称需要借助东凰的力量,被东凰忽悠了才后知后觉。”
“你说的一点没错,我承认我没有力挽狂澜、指引北垣走向正道的能力。”
库尔曼汗自惭形秽地咧嘴笑起来——她并非没听出达尔的意思,不如说达尔正是因为高傲才会表露出这种不坦率的情绪。
但是,她从一开始需要的就不只有肢体的接触,还有灵魂的相通。
达尔虽然罪孽深重,但亦是她所爱之人——正是因为从前怀有的爱与期待太深,如今的悲哀与憎恨才会愈发浓烈。
“所以,再见了,达尔。北垣的未来已经和我无关了。”
她终于下定决心,迈出那座囚禁她多年的牢笼。
“苏莱曼!拦住库尔曼汗大人!”
达尔再也不顾什么体面礼仪,朝门外发出尖利的呼叫声。
然而,门外的苏莱曼并没有遵照她的指令,反而放任对方踉跄离开。
就在库尔曼汗迈出房门、走出已经陷入混乱的王宫寺庙之时,北垣王宫的结界在顷刻间化为乌有,源自瓦塔哈的狂风伴随早春的雪花一同吹入原本四季如春的王宫内。
此时,库尔曼汗才想起先代库尔曼汗留下的笔记。
彼时她还不知笔记中“不管是圣子圣女的献祭也好,还是我们的存在也好,都不是毫无意义的”这句话究竟有什么深意。
现在她才领悟到,这句话大约是意指:要维持北垣内部最内一层用于保持优良环境的结界,一要靠圣子圣女每年一次的献祭提供维护结界稳定的“符纸”,二则是要靠库尔曼汗源源不断提供魔力。
所以,当身为维系者的库尔曼汗选择离开,北垣王宫的虚假春天便会迎来终结。
原来,她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一个让北垣结界存续下去的工具而已。
她望着在空中漂浮的结界碎片,叹道:“你们也自由了,对吗?”
直到确认库尔曼汗的身影消失在寺庙门外,苏莱曼才慢步走进小房间内。
达尔呆呆地看着怀中的手帕,连自己被苏莱曼的黑影笼罩都未曾察觉。
手帕上面绣着一株双生花,针脚十分粗糙——这曾是库尔曼汗送给达尔的生日礼物,当时她们二人还起誓,要像这株双生花一样,并蒂而生、不可独活。
“陛下,库尔曼汗大人逃跑了。”
达尔仰头,用混乱的眼神上下打量了苏莱曼一番,片刻才起身,赏了苏莱曼一耳光。
“不中用的东西,你实际上拦都没拦吧?”
苏莱曼抚着被达尔扇过的半边脸,并未如其所想露出惊恐的表情,反而咯咯笑起来。
她在达尔的疑惑下从袖中摸出一枚金钗,笑问道:“陛下,您的眼中一直以来都只有库尔曼汗大人呢。那我算什么?不起眼的奴隶吗?还是只是好用的工具而已?”
从前一直温柔的库尔曼汗和原本一直温驯的苏莱曼在短时间内接连豹变,这一系列变故连着北垣的宫变一同袭来,让达尔难以完全消化。
“是……是这样的,可那又如何?能服侍我是你几世才能修来的福分,你忘了我是怎么把你从奴隶市场中救出来的吗?”
“我一刻都没有忘记过,陛下。正因如此,我才希望自己能在您的心中占据更加特别的地位,只可惜……”
只可惜,在您的眼中,我只不过是一把最好用的工具。
苏莱曼眼含热泪,可她饱含的情意却永远无法被达尔理解。
她手举那枚金钗,继续道:“您还记得这枚钗吗?这原是您不要的钗子,让我放进库房择日处理掉,可我却在鬼使神差间将其一直保留至今。”
“你在说什么?”
“前段时间,不论您有什么要事,都是找军事大臣举荐的内侍完成的。您只有在‘阻拦库尔曼汗’这样的琐事上才会想到我,是吗?”
“我重用谁和你有什么关系?”
“确实……”苏莱曼得到了达尔最终的确认,心也终于冷了下来,“说起来,库尔曼汗大人走出寺庙后,王宫的结界就消失了。您猜猜,反抗军会花多长时间抵达这里?”
苏莱曼说着,朝达尔走近一步,达尔出于人类本能的恐惧连连后退,直到身体抵达被经幡盖住的墙体,再也避无可避。
“库尔曼汗大人似乎以为自己只要跑出宫就能获得自由了,可她却没想到,自己其实根本逃不出去——因为我们活到现在,不止一次怀疑,自己从出生以来就没有被库尔曼汗庇佑过。”
说到这里,苏莱曼幽幽地看着达尔惊恐的面庞,手起钗落,狠狠扎穿达尔脖颈处的大动脉。
“所以,陛下……比起死在那些奴隶们的刀剑之下,还是死在我手中更好一点吧?”
与此同时,库尔曼汗的胸膛也被珀兰娜的金之魔剑洞穿——她赤裸着双脚跑在王宫的青石板路上,试图寻求反抗军的帮助,却未曾想过,自己从不无辜。
从她选择顺应北垣传统,特别是默许圣子圣女献祭制度存续至今开始,她就是奴隶们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