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乾清殿。
青烟袅袅,宦官总管李翎与几名小宦官守在大殿内,默数着时间。
御塌上,苏武已陷入沉睡。
他似乎梦到了什么,往日威严的脸上少有的浮现出笑意。
梦中,他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那时,他还没有成为皇帝,他只是先帝十数皇嗣中寻常的一名。
寻常的读书,寻常的长大,也像寻常的亲王那样,被安排了联姻。
最终有了两位妻子。
一位王妃,洛泱。
一位侧室,梁望舒。
日子虽算不上轰轰烈烈,但也算安逸。
毕竟,苏武本就没什么野心,每日过的也都是像寻常亲王那样,狩猎、游山玩水、宴请才子。
总得也就是个声色犬马,沉迷享乐。
而先帝也从未把目光投向自己这个贪玩的孩子,只是把他排除在了储君人选之外。
苏武的这种生活持续了很久。
直至第一个孩子,苏绾出生,才消停些。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只知道,看见孩子的那一刻,他好像觉醒了什么。
他琢磨着,这也许就叫责任吧。
就像是苏绾生下来,他就感觉亲近那样。
他知道这个孩子未来得管自己叫爹,早就定好了。
所以,身为父亲,他也许得做个榜样,不能整日花天酒地——当然,这不是他自己觉得的,而是洛泱劝他的。
不过也是他觉得有理,才那么做。
他开始常住在家。
同时,也开始为家里的钱财发愁。
因为当时大周的局面并不好,到处都在打仗,国库空虚,自己的皇帝老子也过的紧巴巴的,把他们亲王的俸禄都砍了。
可养活这么一大家子,侍卫仆从总得花销吧,哪哪都要钱,他只能舔着脸去找自己的兄弟们要点钱花花。
那段时间很苦,兄弟们对自己避之不及,像是见了祸害。
就连洛泱与梁望舒也向着娘家要钱,过了一段很长时间的借钱生活。
好在,总算过的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苏绾会叫爹了。
自己抱着她,本能的感到喜悦,就像是饿了要吃饭,冷了要穿衣,避免不了的。
后来,苏婉清出生了。
虽然仍然不是男嗣,但也无所谓。
因为母后说这个孩子像他刚出生的时候。
他也喜欢极了。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的过去。
孩子也一天天长大,他也就那样和两位娘子看着。
看着她们牙牙学语,看着她们从爬到走。
虽然走的摇摇晃晃,但看着她们在院子里闹,看着她们笑,看着她们摔跟斗,哭着要自己抱得时候,自己还是由衷的感到喜悦、快乐。
他牵着她们的手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又一圈。
给她们当马骑,虽然有失身份,但听她们叫爹在快一点的时候,还是觉得这并没有什么。
本以为这样平静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却没成想,很快就被一则匈奴南下的消息打破了。
边境一败再败,很快便肆掠了整个凉州,父皇对前线将军生疑,想派遣一名亲近宦官前往前线监军,但被大臣们一再反对,只能作罢。
派大臣去,他又觉得不放心,怀疑这些人只能把前线搞得更加稀烂。
因此,最后拉扯来,拉扯去,居然决定派遣一位皇子前往。
按理说,这明明就是一个美差事,也没什么危险,只是在后方督军罢了。
可怕吃败仗,影响威望,有储君机会的皇兄们相互推诿,没有储君机会的又嫌苦嫌累。
可最后不知怎么的,就落在了自己的头上。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
他明明一言不发,装个透明人也能被选上?
但没办法,只能自认倒霉。
消息传回家,梁望舒和洛泱当天就披麻戴孝,像是自己已经要死了一样,两个孩子也抱着自己大腿,哭哭唧唧的像是她们爹死了,让自己一口气好悬没上来。
不过,这也让自己糟糕的心情好了许多。
他知道她们是故意的。
出发那天,虽然知道只是暂时的离别,可自己的心里头却依然落空空的,总觉得不踏实,但也不清楚缘由,只是嘱托已经稍微听得懂他话的大女儿苏绾玩闹的时候多让着点妹妹。
可本以为只是寻常的出行,在边疆待上个数月,谁知道却硬生生的拖了一年之久,还屡次差点死于非命。
抵达之后,自己发现边疆武备松弛,军兵羸弱,毫无战意,大为惊讶。
后通过了解,发现是官吏侵吞钱粮所至,遂想写信禀告给父皇。
后来细细想来,苏武也不止一次后悔过。
因为就是那封信,彻底打破了他本来平静的生活。
那封信石沉大海,没有回应。
而自己明明处在大后方却开始屡次遭到匈奴人的袭击。
最严重的一次,是被数千匈奴人围困长达半月之久。
外围的军兵像是睁眼瞎。
他本以为自己要死了。
毕竟当时城中已粮绝。
但也许是绝境激发凶性,也可能是想起了家人。
常年平庸的他突然就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决断能力。
他想着在城中也是死,出城也是死,等死,那何不死的尊严点?遂带着百人出城突围而去。
奇迹出现了,他成功突围。
但也被追杀,匈奴人紧咬着他不放,就连护卫死的都没有了。
一路上如履薄冰,战战兢兢,逢林就入,最后硬就是靠着两条腿摆脱了追兵。
可回想起种种疑点,自己也没敢在回前线,而是奔走数月,跑回了洛阳。
呵…他明明生于深宫,长于妇人。
就连当时的苏武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这么有能力,能做到这些。
可他就是做到了。
而当父皇看见他时,也都惊呆了。
因为前线早就传来消息,说他已经死了。
但当自己把整个经历诉说的时候,他就懂了。
最后,一场本来要撼动大周的危机被解除。
这本来是好事,但却让苏武踏入了深渊。
他开始被看重。
他开始被委以重任。
但他并不想,也不乐意做那些琐事。
因为他更乐意待在家里陪伴家人。
那时,苏婉清才刚满三岁。
但苏武觉得,那时是他最怀念的日子。
因为这孩子最像他。
贪玩、活泼。
也让他最舒心,嘴甜的很。
每每带她去打猎,总会夸他厉害,长大要跟他学箭术。
女儿崇拜的样子,令身为人父的苏武只觉得…很快乐。
这很奇怪,因为这并没有什么成就感。
但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因为他就是喜欢女儿崇拜他的样子。
他常想,如果那个明媚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但那只是妄想罢了。
因为尽管他直言拒绝了父皇突然的看重。
可换来的却是更加深厚的恩宠。
这使得越来越多的大臣开始亲近他。
渐渐的,皇兄皇弟们看他的神色变了。
渐渐的…曾经的善意,曾经的兄弟情义,全部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起初,他以为自己只要展露出对于皇位并没有野心就好了。
但失败了。
因为越是解释,就越是怀疑。
一开始,只是口头攻击。
后来,发展到污蔑。
他无所谓,消极应对。
但身边的人却开始劝说自己要抓住机会。
最终,自己被劝动了。
这不是他突然有了野心。
而是父皇开始病重了。
是兄弟们的手段愈发惨烈后,他才不得不开始自保——那是第一次,自己感到后怕。
那天,他如同往常一样,带着二女儿苏婉清去老地方狩猎。
可他与苏婉清却差点死了。
一次刺杀。
他并不愚昧,很快便想到了是谁。
受自己恩惠的幕僚也劝说自己:“陛下尚未离开,便是如此。”
“陛下一走…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殿下,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如果说,以前他还能忍受的话,那那次,就彻底的让他参与进了皇位之争。
后来,拉拢党羽便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
而苏武也有了一个新的娘子,来自于洛阳吴家。
那次刺杀,也被苏武哄骗苏婉清为他组织的一次玩闹,也让她不要告诉娘亲。
幸好,那时她还小,很容易被骗。
至于为什么这么做。
苏武也不知道。
毕竟,总得有人遮风挡雨。
他可以的。
……
时间流逝。
沉睡的苏武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转而变得眉头紧锁。
胜利了。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踏着兄弟们的骸骨,苏武走进了未央宫。
父皇躺在榻上。
他举着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其实,如果不是他,自己根本不可能走到这个地步。
但父皇没有回答自己,只是看着自己很欣慰。
也是。
养蛊,这本就是皇族的归宿。
要怪,就怪他自己吧。
……
苏武常想,痛苦也许并不是失去,而是明知可能失去,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后方出事了。
这怎么可能呢?
他十分愤恨,十分后悔,恨不得立刻就回去将那些人碎尸万段。
但不能,也不能表现出来,甚至还必须进行安抚。
他不能做出错误的决定,不然只会万劫不复。
……
平定叛乱,回到京师。
真好,她们还活着。
虽然…但也总比全部都没了好,不是么?
往日亲近的孩子在向自己哭泣。
自己很想抱抱她。
说不要哭了,爹还在呢。
但事情还没处理完,危机也尚未解除。
他不能这么做,也不能表现的过于亲近。
不然只会让她们更危险。
不过别担心,很快…都会好起来的。
……
外患、内忧…一个又接一个。
朕有些疲惫了,但她们还小。
还哭…还哭!
大的哭,小的也哭!
唉,你们什么时候能长大啊!
明天又要出征了。
真担心自己要是死了,她们怎么办…
洛泱,性子太温和,压不住的。
……
春去冬来,春夏秋冬。
又开始闹了,朕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
但没时间,下一个还有鲜卑要解决。
“绾儿,多让着妹妹。”
……
“怎么这都学不会?!”
“一个两个都蠢的跟猪一样吗?!废物!”
洛泱提醒我不要那么凶。
但我已经忍不住了。
时间不等人,她们要是还这样下去,朕出现了意外,她们如何扛得住那些虎豹豺狼的窥视?
没有一个能堪大用。
没有一个能…
宗室…全部处理掉的话,她们位置应该能稳定些。
……
立绾儿为太女,虽然过于优柔寡断,但顶多成为傀儡。
就算皇位终将易手,但至少还能过一段安稳日子。
不能立婉清。
因为梁氏过于势大,军权受制于他人。
而且梁氏…他们过于跋扈了,婉清抓不住。
不能让他们扶婉清上位,不然恐皆难以善终。
……
国家问题太多了,解决不了。
也许可以试试…
但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她们扛不住,也不懂事。
难成大事啊,小家伙们。
朕终究是老了。
……
“陛下,陛下…”
李翎小声的提醒,让苏武从梦中苏醒。
他感觉喉咙有针扎似的,讲不出话,感觉自己年迈的躯体疲惫不堪,想继续睡会。
但最终,还是淡淡应了一声,说道:
“把奏折呈上来吧。”
苏武面色如旧,依旧威严,只是那眉目之间,带着些许垂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