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溅征袍恨未消,
孤肩负骨踏归潮。
此身愿化剜倭刃,
泪洒江天照骨销。
………………
莫潇跪在老艄公遗体前的石地上,膝盖陷进半寸深的血泥里。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刚触到老人紧握石片的指节,就被那刺骨的冰凉烫得缩回手。
老人的指缝里还嵌着木刺,血渍早已凝成暗褐色,像干涸的河床裂开的纹路。
石片边缘的锋利处,赫然刻着半个“杀”字,想必是他弥留之际用尽最后力气划下的。
“老爷子……”
莫潇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血痂堵住,每说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疼。
他想起去年在渡口,老人用那只手给他递过清冽的米酒,酒碗边缘还沾着谷糠;
想起他与自己喝的兴起会青筋暴起的手背拍着船板唱渔歌,歌声里混着江风的呼啸。
可现在,这只手永远地僵住了,再也握不住船桨,再也递不出酒碗。
眼泪砸在老艄公的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莫潇拿出怀里半块黑黢黢的面疙瘩——那是昨天老人塞给他的食物,
此刻被莫潇珍而重之地藏在怀里,半点没动。
“您怎么这么傻……”
莫潇哽咽着,视线扫过牢笼里的惨状,心脏像是被无数根针同时扎穿。
那个抱孩子的妇人蜷缩在角落,孩子的小手还死死攥着她的衣角,
两人的血在地上汇成一条蜿蜒的小溪,流到莫潇脚边,温热的触感透过草鞋渗进来,烫得他浑身发抖。
那个断了腿的汉子趴在离牢门最近的地方,指骨深深抠进石缝,留下五道血痕,喉咙里还卡着半块倭寇的皮肉——他到死都保持着撕咬的姿势。
而那个额头撞出血窟窿的妇人,脸上竟带着诡异的笑,像是看到了倭寇覆灭的景象。
莫潇猛地站起身,周身的真气骤然暴涨,银白色的光在他眼底炸开,带着毁天灭地的杀意。
他想冲出去,想把所有倭寇碎尸万段,想让这些死去的同胞瞑目!
可老艄公垂落的头颅仿佛在无声地斥责,那些死不瞑目的眼睛里,分明刻着“快出去!”三个字。
莫潇猛地抬手,一拳砸在身后的岩壁上。
“咚”的闷响在溶洞里回荡,震得头顶的钟乳石簌簌发抖,几滴冰凉的水珠落在他的脖颈上,
混着滚烫的泪,滑进衣领里。
他的指骨撞在岩石上,擦出几道血痕,可这点疼,哪及得上心里的万分之一?
“我记住了……”
“你们的仇,我来报。”
他对着满地尸体深深跪下,额头抵着冰冷的石地,
“我莫潇在此立誓,必屠尽倭寇,荡平潮皇宫,以告慰诸位英灵!
话音未落,通道尽头传来倭寇的靴底碾过碎石的声响,越来越近。
莫潇迅速隐入牢笼的阴影里,只见五个倭寇扛着粗麻绳走来,为首的那个三角眼上挑,用倭语啐了口唾沫:
“这些中原人真是贱骨头,死到临头还敢闹事。”
旁边一个矮胖的倭寇踢了踢老艄公的遗体,靴底沾着的血污蹭在老人的衣襟上:
“不过这样才好,神宠就喜欢吃带血气的,昨天那个吓破胆的,肉都是酸的。”
另一个瘦高个晃了晃手里的麻绳,绳结处还沾着干涸的暗红:
“快点捆,干完这趟去喝两盅,听说昨天从城里抓来的娘们里,有个细皮嫩肉的……”
污言秽语像淬了毒的针,扎进莫潇的耳朵里,他虽然听不懂却能感受到里面的浓浓的嘲讽。
他死死咬着后槽牙,口腔里泛起铁锈味——牙龈被他咬出血了。
真气在丹田疯狂翻涌,银白色的光晕在他指尖若隐若现,只差一点,就要冲破理智的束缚。
那几个倭寇开始用麻绳捆尸体,动作粗鲁得像在拖拽牲口。
他们把老艄公的遗体和那个少年的尸身捆在一起,麻绳勒进早已僵硬的皮肉里,发出“咯吱”的声响。
那个抱孩子的妇人被单独捆着,孩子的小手从母亲怀里垂下来,指尖擦过地面的血泥,画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
“走了走了。”
三角眼倭寇拽着麻绳的一端,率先迈步。
沉重的拖拽声在通道里响起,尸体的头颅磕在石阶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像在敲一面催命的鼓。
莫潇如一道影子贴在岩壁上,跟着他们移动。
通道顶的火把忽明忽暗,照在他脸上,一半是火光映出的赤红,一半是阴影里的冰寒。
背上的灰布包裹随着脚步轻轻晃动,里面的书信和情报硌着他的脊梁骨,像一块滚烫的烙铁。
石台上的阵法符文被血渍浸染,泛着妖异的红光,
与人头大小的血珠共鸣,发出“咚咚”的声响,像无数冤魂在哭泣。
“神宠,开饭了!”
矮胖倭寇用倭语喊了一声,语气里满是戏谑。
莫潇隐在阴影里,双眼赤红如血。他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指尖的真气凝成实质,像一柄随时会出鞘的剑。
到了血池边,那几个倭寇将尸体扔在白玉石台上,其中一个啐了口唾沫:
“赶紧走,等会儿神宠出来,别溅一身血。”
说完便转身离去,连头都没回。
他们刚走,血池里就“哗啦”一声掀起巨浪,墨绿色的血水翻涌着,
那头海兽巨大的头颅探出水面,贪婪地盯着石台上的尸体。
就在此时,莫潇如鬼魅般现身。他没有丝毫犹豫,
周身银白色的真气骤然爆发,比之前对付海兽时强盛数倍!
这一次,他的剑意里裹挟着滔天的恨意,像寒冬的暴雪,瞬间笼罩了整个血池。
“吼——”血池里的海兽被惊动,庞大的身躯撞得池水翻涌,暗红色的浪涛溅起三丈高。
可当它看到莫潇身上那股裹挟着滔天恨意的剑意时,
绿眼珠里的凶光瞬间被恐惧取代,庞大的身躯竟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莫潇根本没看海兽,他剑指连挥,“唰唰”几声,将七八个头颅从尸身上整齐切下。
每切下一个,他都用袖口小心翼翼地擦去头颅脸上的血污,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熟睡的婴孩。
切到老艄公的头颅时,他停顿了片刻,用指腹轻轻抚平老人皱紧的眉头:
“老爷子,咱们回家了。”
他从怀中掏出那块灰布——是在这个溶洞内一处角落找到的。
他将头颅一个个裹进布里,每裹一个,就用布条缠紧一圈,
最后在背后系成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棱角硌着他的脊梁骨,却让他觉得无比踏实。
剩下的残肢遗骸无法带走,莫潇对着它们深深鞠躬,额头抵着冰冷的石台,拜了三拜。
起身时,他眼中已没有泪,只有一片决绝的冰。
他运转体内阳性真气,指尖燃起一簇金色的火焰,火焰落在残肢上,没有黑烟,只有纯净的光,
像无数只金色的蝴蝶,托着冤魂的碎片飞向空中。
火焰烧得“噼啪”作响,映在莫潇脸上,他的眼神比火焰更烈。
处理完这一切,他最后看了一眼血池里瑟瑟发抖的海兽,
剑指一扬,一道真气打在海兽的眉心,海兽连哼都没哼一声,便直挺挺昏了过去沉入池底。
做完这一切,莫潇最后看了一眼血池,转身离去。背上的头颅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像一串沉重的丧钟,敲在他的心上。
依照老艄公生前的提示,他沿着溶洞西侧的暗渠前行,
石壁上的诡异纹路在他身后渐渐隐去。快到洞口时,他放慢脚步,隐在一块巨大的钟乳石后。
洞口守着两个戴斗笠的倭寇,手里握着长矛,矛尖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寒芒。
他们背对着彼此,警惕地扫视着四周,脚边堆着几个空酒坛,散发着劣质米酒的气味。
莫潇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突然屈指弹向右侧岩壁。他打算故技重施,调虎离山。
“轰隆”一声,他早已松动的一块巨石滚落,砸在通道另一侧的石壁上,碎石飞溅。
“那边!”
左侧守卫低喝一声,举着长矛冲过去。
右侧守卫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跑了过去,脚步声在通道里回荡,越来越远。
莫潇抓住这个间隙,运转徐啸天阳步,足尖在湿滑的石壁上连点数下,身形如一片落叶般飘出洞口。
避开两个潮皇宫守卫的莫潇没有停留,背着沉重的包袱冲进密林。
林子里的夜雾很浓,带着腐叶的湿气,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
他踩着满地的枯枝败叶,发出“咔嚓”的声响,像在给冤魂们敲着回家的鼓点。
到了外滩,他避开巡逻的倭寇,找到一处被礁石遮挡的死角。
江面上的月光被云层遮了大半,只有零星的星光映在水面,泛着细碎的银辉。
他深吸一口气,运转真气,足尖在水面轻点,身形如蜻蜓点水般掠过江面,一口气飞出数十丈,落在对岸的沙滩上。
脚下的沙粒冰凉,混着海水的咸味。
莫潇撕下脸上的灰泥,露出原本清俊的脸庞,只是此刻颧骨上还留着一道被树枝划破的血痕。
他回头望了一眼对岸那片漆黑的密林,背后的包袱还在轻轻晃动,像一串沉默的风铃。
“等着,”
他对着黑暗轻声说,声音被江风吹散,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我会带着千军万马回来,踏平那座溶洞,用倭寇的血,祭奠你们的魂。”
说完,他转身朝着太仓州的方向狂奔。
身后的江水拍打着礁石,发出“哗哗”的声响,像在为他送行,又像在诉说着今夜的悲壮。
背上的包袱越来越沉,却让他的脚步更加坚定。
他的速度快得几乎化作一道残影,脚下的青石板被踏得微微震颤。
待到翻越太仓外那道蜿蜒的虎丘山脊时,
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晨雾如轻纱般漫过松林,将远处的营寨笼罩得若隐若现。
莫潇几个起落便掠过矮坡,散修营地的轮廓在晨光中逐渐清晰。
此时正值炊烟初升,土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混着米粥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不少散修正蹲在篝火旁啃着干粮,
军士们则围着铁锅分装早饭,偶尔传来几句粗声谈笑,却被莫潇眼中的淡漠一一滤过。
他喉结滚动着咽下一口干涩的唾沫,此刻腹中的饥饿早已被更迫切的念头压下:
那份沾着血渍的情报,必须第一时间送到汤克宽将军手上!
随即他足尖一点,身形如狸猫般贴着营帐的阴影穿梭,青灰色的布幔被带起细微的褶皱。
终于,在一处挂着百户令牌的营帐外,他瞥见了那个熟悉的魁梧身影。
避开巡逻士兵的视线,他运起轻功底子,足尖在木栅栏上轻轻一点,便如落叶般翻进了围墙。
周猛此刻刚将沉重的铁甲扣好,腰间的环首刀撞击着甲片发出清脆的声响,正迈步从营中出来。
可身后的营帐突然传来一阵极轻的破风声,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什么人!”
“铿!”
军刀瞬间出鞘半寸,寒光映着周猛骤然绷紧的侧脸。
他猛地转头,却见帐中阴影里立着一道人影,那瞬间瞪大的双眼里,先是警惕,随即是全然的惊愕。
“是我……”
莫潇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不带丝毫温度。
周猛先是一愣,手还按在刀柄上——自己的营帐明明守着亲兵,怎么会有人悄无声息地闯进来?可当莫潇缓缓抬起头,
晨光从帐帘缝隙斜照进来,照亮他脸上凝固的泥垢时,
这个身经百战的军士突然倒吸一口凉气,握着刀的手都微微一颤。
“莫……莫大侠?您怎么这副模样?”
莫潇此刻的模样,与周猛记忆中那个白衣胜雪的青年判若两人。
散乱的头发黏在汗湿的额角,露出的小臂上布满血痂与划痕,破烂的衣衫被撕开数道口子,露出底下青紫的瘀伤。
背后两个包袱沉甸甸的,边角处渗出暗红的印记,像是浸透了什么液体,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那在周猛印象中本该是剑眉星目、衣袂飘飘,宛如谪仙般的青年,此刻却面如死灰,
眼窝深陷得像是两口枯井,连唇边都凝着一道干涸的血痕。
更骇人的是他周身萦绕的煞气,像是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一般,
连帐外吹进的晨风都带着刺骨的寒意,让周猛这个见过无数生死的老兵都暗自攥紧了拳头——若不是那双眼睛里依稀能找到昔日的轮廓,
他绝不会把眼前这人与“名满天下的莫大侠”联系起来。
“带我去见汤将军,倭寇情报!!”
莫潇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周猛这才注意到,他紧攥着的拳头里,指节已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周猛心头猛地一沉,瞬间明白了几分——莫大侠定是在倭寇巢穴里经历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凶险。
但此刻显然不是追问的时机,他赶忙点头,铁甲碰撞着发出急促的声响:
“莫大侠跟我来!”
说罢便转身引路,路过营门时还不忘拉住一个亲兵低吼:
“快去通知三宗掌门,就说有紧急军情,速到总厅集合!”
而莫潇始终垂着头,散乱的发丝遮住大半张脸,任凭营地里投来的诧异目光扫过周身。
有散修好奇地打量他背后的包袱,也有军士疑惑地盯着他破烂的衣衫,
但终究没人认出,这个满身血污与疲惫的身影,
便是那个几覆邪魔挽救苍生的长空皓月大侠。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两个包袱里装着的,是比情报更沉重的东西。
就这样莫潇又站在了总厅之外,而他只是站在那就引的门外的士兵攥紧了手中的长枪。
没办法,眼前这个乞丐似的人,太凶了。那一身冰冷的杀气太过危险让这些护卫都绷紧了神经。
很快,周猛走了出来,盔甲上的铜钉在晨光里闪着光。
他看了莫潇一眼,目光在他背后的包袱上顿了顿,才沉声道:
“将军和几位掌门都到了,你进去吧。”
莫潇点点头,与周猛错身而过的瞬间,耳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语:
“辛苦了。”
那两个字像投入冰湖的石子,让莫潇紧绷的身子忽的一晃,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快得让人抓不住。
但他没回头,只是深吸一口气,抬脚跨进了总厅。
周猛望着他消失在门后的背影,眉头紧锁。
片刻后,他猛地转身,对着门口的护卫厉声下令,声音在清晨的营地里格外清晰:
“所有人听令!
亲卫退后五十步,守住四周要道!
弓弩手就位,火铳营准备待发!
任何人不得靠近总厅百丈之内,擅闯者,格杀勿论!”
“遵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