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分了田，各人顾个人，大家村上上下下都卯着劲儿，一家老小齐上阵，挖田埂、筑田阙，抢水源、占农具。
结果呢？一个春耕下来，大家村几乎天天打架、家家挂彩。
社员们恨不得一天到晚都住田里，哪有功夫理会岑济这个光杆司令？
“我去盖学校，谁来给我交公余粮？”
很多人直接就是一句话给岑济堵了回去，岑济也是拿他们半点辙都没有。
拿钱买？开什么玩笑，上哪买？这年头可不敢随便买卖粮食，供销社里也没有余粮啊！
赶上坏年景，就连沙永红自己都吃不上议价粮！
可下半年学生就得来上课，现在是老师没着落、工人没处找，真是愁坏了岑济这个空头校长。
正在岑济犯愁的时候，李克道带着罗成才、罗成功找上门来，主动向岑济请战，直呼他们有办法。
岑济一听他们说完，大腿一拍，赶紧拉着他们仨跟鲁求英汇报。
原来他们自打来了跃进大队，周有才看罗成才腿伤才好，罗成功年龄又不大，就把兄弟二人安排在瓜子厂。
李克道退伍兵出身，一手捕俘擒拿功夫相当了得，周有才本来想让他到保卫科装装门面，可赵前进老大不乐意，嚷嚷着外队人怎么怎么不方便。
周有才只好作罢，找刘进喜说了情，安排李克道去了砖瓦厂抡大锤敲料子。
虽说砖瓦厂上工是辛苦了些，但自打鲁求英提出“统一劳动、统一分配”之后，工人们伙食水平都跟了上来。
李克道这一阵子干下来，脸上竟还多了些肉，整个人也精神不少。
罗成才、罗成功因为在瓜子厂做工，两个人也捞了一身工装夹克，罗成功乐得鼻涕泡都冒了几个。
正巧前几天发了开资，三人手里都攥了不少票子，罗成才记挂老婆，想回家看看，三个老乡一合计，干脆找岑济借了自行车，一道回了青江公社。
李克道骑车，罗成才坐在后座，罗成功个子小，给架在了前大杠上，就这么一路回了江坝生产队。
一到队里，立刻就引起了轰动，大家都看得真真的，他们仨出去的时候都穿的破破烂烂，这一回来，豁！
全身上下一身新不说，连凤凰自行车都骑上了，先是一群光脚的小孩涌过来在自行车上到处摸个不停。
再就是队里的小妇女们全凑过来，对着罗成才、罗成功身上的夹克拉拉扯扯，眼里都是艳羡。
到了正晌午吃饭的时候，生产队放工回来的社员们一个个跻拉着草鞋灰头土脸往家赶。
结果屁股没坐热乎，就听家里的婆娘小子们说起了李克道三人光鲜亮丽回来的事，于是连饭也顾不得吃，都去他们家瞧热闹。
为什么？又怕兄弟苦，又怕兄弟开路虎啊！
这三人出去的时候，那可是没人看好，都以为他们去了煤矿里头找活路去了。
可没成想这个把月没见着，连自行车都骑上了！这还了得？不不不！一定是假的，家里婆娘头发长见识短，被他们仨给糊弄了！
于是社员们三三两两都去了李克道、罗成才和罗成功家里，非要探个分明不可。
“哟！四哥，来来，抽根烟卷！”罗成才见院子里来人，放下怀里的儿子，起身从口袋里摸了香烟出来散。
“嗬！红梅啊！”
“成才财气！连经济都不抽了！”
“二叔你没看错吧？这年都过完了还有红梅卖？”
众人先是看了看罗成才身上的新夹克，那布料滑不溜秋，坐在那里丝毫不皱，不用摸也知道是好料子！
再往屋里一瞥，四方桌上摆满了罐头、红糖，花样多的跟才打完年货一样！一个酸酸的念头涌上心头：
这小子是真发财了！
等到他们第二天回跃进大队的时候，送他们的人群黑压压的，连罗成才媳妇都差点没挤到前头。
“成才啊！你这趟回去跟你们厂长说说，我们江坝生产队的人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什么活儿都肯干呐！”
“是啊、是啊！他二舅这话说的在理，克道你也找你们厂长说说，我以前也烧过窑！”
“成功你没事别回来了，在厂子里手脚勤快些，把钱放你大哥那，别乱花钱！”
罗成功摸了摸屁股，心里头热乎乎的，自己昨天在大杠上被颠了一路，回家就提了一嘴。
没想到自己那向来伸手就打的老子，竟然破天荒的连夜把家里的二板凳给锯了，又让老娘缝了好一层厚棉絮包住了板凳面。
这下屁股可不用受罪了！
为啥突然对自己那么好呢？应该是自己不在他们跟前，他们才记得我的好吧？
罗成功揉了揉眼睛，鼻子没来由的一酸，从大杠上一跃而下：“娘啊！我不走了!”
“放尼玛的狗屁！”一向文绉绉的罗家三爷突然暴怒，一脚就给罗成功踹回了大杠，罗成功刚溢出眼眶的泪水顿时给收了回去。
“成才啊！以后成功的工资就给你来领，别过这小子的手，等你放了假再回来给我！”
罗家三爷手插在口袋里，紧紧攥着那一把大团结，生怕它跑了，眼睛一直盯着骑车远去的李克道三人。
“唉呀，这万安公社生活水平这么高啦？”罗家三爷嘴里念叨，跟着人群慢慢往回走。
“不行，我也得跟队长报告，我也要去万安闯一闯！”
在李克道的强烈建议下，鲁求英勉强同意了“江坝生产队学习观摩团”来跃进大队参与建设的提议。
本来李克道一开始说的是让江坝大队“支援”跃进大队建设，鲁求英一脸的不乐意，我这还用支援吗？
岑济灵机一动，表示可以叫“观摩学习”嘛！都是公社同志，他们来观摩学习，跃进大队肯定得热情招待。
不仅要让来学习的同志们吃好喝好，还得让他们把跃进大队的“心意”带点回去是不是？
鲁求英一听就喜笑颜开，连声夸赞岑济真不愧是读过书的，耍滑头、啊不、开动脑筋是真厉害！
经过这么一通折腾，李克道被岑济任命为“芙蓉小学教学楼建设指挥部江坝学习观摩团”团长，专门负责统筹协调教学楼建设期间的人员安排。
这下人、财、物和后勤保障都齐全了，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岑济看着帐下精兵强将济济一堂（趴在桌子上睡觉流口水的刘拐子除外），心中不免豪情万丈。
“我宣布！芙蓉小学教学楼建设工程正式启动！”
众人慨然应喏，纷纷拍胸脯、捶桌子，立誓发愤表示一定把这小学建好，岑济见此欣慰不已。
“玉和啊，你跟你老师商量的怎么样啦？”
“报告指挥长同志！”仇玉和闻声立正站好，红光满面：“前天已经跟老师打过电话，他非常愿意为小学建设发光发热，他这周末就在江城等着我们去商量哩！”
“好好好！”岑济连声赞叹，巴掌都拍红了。
“不好！”
礼拜天上午，瓜子厂门口，周有才朝周能军板着脸硬着喉咙开口。
“岑老师他们是去办正事，你跟着瞎凑什么热闹！”
“我今天不用上工，前天我就给大黑蛋上了夜班，我给岑哥背行李！”周能军还在努力争取。
“哼！不行就是不行，多一个人多一趟路费，你又是大肚子汉，少不得要多吃几碗干饭！”
“我不吃，我从家里带的锅巴，中午吃锅巴就行！”
“岑老师、仇技术员他们这趟去江城是给大队、给厂子办事，你跟着去像什么样子？让大家伙儿在背后说我儿子占集体便宜吗？”
眼看周有才语气越来越硬，周能军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岑济暗叫不好，这爷俩都是混不吝的性子，万一闹将起来可不得了。
瓜子厂门口来提货的商贩越来越多，有几个好事的琢磨出味儿来，准备在一旁嗑瓜子看热闹。
“周叔、周厂长！”岑济嘴皮子也有点不利索了，上前一步把周能军拉到身后：“我这次去江城顺便去百货大楼买点教具，是我叫他去帮着搬点东西的，是我想的少了，这能军的花销就我来出了！”
说完也不等周有才反应，直接就拉着仇玉和、周能军上了自行车一阵狂蹬，直奔陵谷县城去也！
周有才本来想追出去拦着，可刚好有人来问瓜子买卖的事儿，只得摇头作罢。
“军儿啊！你老实交代，今天去江城干什么？”岑济在路上笑着打趣。
“嘿嘿！去看朋友！”周能军羞涩一笑，脸上竟还浮出两团红晕来。
“我就说嘛！头发梳的跟皮蛋似的，还是上次那个？”岑济哈哈一笑，开心的八卦起来。
周能军不再言语，只是抿着嘴笑，一个劲儿地蹬自行车，仿佛踩得越快，就能离心上人近一些。
三人照旧把自行车停到了停车棚，跟门卫大爷递了几支烟卷，交了费用，便坐上了前往江城的汽车。
没想到周能军这个壮小伙儿还晕车，老中巴本来状况就差，加上人一多，汽油味儿直冲脑门，没坚持一会儿，周能军就吐了个七荤八素。
“我说你这个同志，怎么晕车也不提前说一声！”售票员一脸愤怒，身上的卡其布外套上沾着周能军的“杰作”。
“售票员同志，实在是不好意思，我这个侄子别看他长得大，其实开过年才十三，这孩子打小就老实，踹他几脚都蹦不出一个屁来！”
周能军双手扒着车窗，听到岑济在给他降辈分，本能地想出声辩解，可话到喉咙，胃里一阵翻涌，又继续吐了。
“十三？乡里人十三岁能长这么大个子？”售货员的注意力瞬间就被吸引。
“那可不，乡里人常干活，不长快一点可不行呐，我这个侄子从小就爱爬树，爬着爬着就长高了！”
岑济吹牛不打草稿，把售货员唬的一愣一愣的，到下车的时候，也顾不上身上的脏污，帮着岑济拉了周能军一把。
“你这傻小子，还不快谢谢婶子！”岑济和仇玉和一左一右架着周能军靠在汽车站门口，朝着售票员千恩万谢。
周能军涨红了脸，嘴唇嘟囔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哎呀，算了算了，乡里上来一趟不容易，这小子模样长得倒挺俊的，唉，就是嘴笨了点！”
售货员看着周能军这怂样摇了摇头，找水龙头去擦衣服去了。
三人也不耽搁，蹲在路边歇了一阵，就马不停蹄地往江城机电学院赶。
江城这时候城区面积小，机电学院在南边，汽车站在东边，相隔并不远。
周能军在工人文化宫跟岑济他们分了手，约定下午三点前在这集合。
机电学院门口停了不少卡车，都是些老东风和解放，大多都是用来给学生们讲解实践的。
“别看样子唬人，好多都发动不了！”仇玉和拍了拍身旁的绿皮卡车，笑着跟岑济介绍。
“民族汽车工业任重道远呐！”岑济长叹一口气，闷头跟着仇玉和往学校里头走。
“这些东西你拿走，鸡蛋你也拿回去，把山芋干留下，你才到单位几天呐？家里老老小小都指着你养活，等你以后成了家、安稳了再来看老师！”
还没到地方，岑济就看见两个人在拉拉扯扯，一个地中海发型的老头手里拎着几个竹篮子往一个小伙子怀里塞。
小伙子穿着蓝布褂子，布面上补丁摞补丁，但却洗的干净，不过身材嘛，就像是麻杆上戳了个南瓜，大脑袋随时都要掉下来。
“哎！玉和！你快回家，我这里来人了，要听老师的话！”小老头把脸一板，双手用力握了握小伙的小臂。
小伙子见岑济和仇玉和走过来，也不再言语，朝老头鞠了一躬就拎着东西离开了。
路过岑济身边的时候，还伸手扶了扶眼镜，看过来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哎呀！玉和啊！我听你说找到了单位，心里可高兴了，只要学到了知识，早晚是能用得上的！”
“高老师，没有你这几年一直帮助我，我恐怕早就去摆摊做生意去了！”仇玉和很是激动，拉着小老头的胳膊一直摇。
“这是陵谷县万安公社跃进大队的岑校长，这是大队给开的介绍信！”仇玉和寒暄过后，赶紧介绍起岑济来。
高老师将两人领进宿舍，给他们倒了水，随后拆开介绍信拿到窗前认真看了起来。
岑济端起茶杯观察起房间，这个年代城里的房子都大差不差，两居室，一室一厅，厨房和卫生间都在楼道。
客厅靠墙摆了张四方桌，窗下是一条长条桌，桌上堆满了各类资料和图纸，四周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尺规。
“我明白了，你们这是要建一栋新式教学楼！”高老师放下介绍信，朝岑济伸出了手：“岑校长，我叫高煜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