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儿小,故而快。
这槐木之船,驰骋在浩瀚汪洋之上。迎来滔天巨浪左摇右摆,好生潇洒乐乐淘淘。
“以淳真人,这小船果真有些乐趣……”
半空一道赤红的雷霆落下,扫荡翻涌的波浪,烟雾弥漫中犁出一条微光湛蓝的路径。
“紫明上人过奖了……”
杨暮客最讨厌这些真人装腔作势,耿直地说,“贫道明白……故真人在,遂可畅行无阻。真人不必过谦。”
话音一落,只见海面上阴水化作滔天巨浪。以淳真人余光一瞥,伸手一道剑气破开阴气之海,小舟疾驰冲过阻碍。
船舱之内。蔡鹮静静坐着,她眼中海上风平浪静,艳阳高照。窗边穿针引线,手中的衫子回文针脚细密。
如今此女子坐功也算了得,十多年俗道功底,亦有修士从旁指点。寻常俗道观的道士与她相比,便是拍马也追不上了。
她能看见炁脉,也能看见鬼影。知晓了修行是什么,甚至知晓如何修行。但偏偏……她不能修行。没法长生。
穿过巨浪,无数浪流裹挟的阴鬼现世。阴气之海中,杨暮客再也没法用阴水搭桥,将这些阴鬼送回大陆去。
船头之上,小道士指头尖亮着一点光。
那群茫然的鬼影里,一个死了已久的水手踩着风浪飘过来。
这水手勇敢地上前,“这位道长,您是要剿灭鬼物吗?这海上没有阴司,我已经活够了。请道长下手痛快些……我怕疼……”
杨暮客打量水手被泡肿的身子,衣服上上下下尽是毛边儿,“你这模样倒是富态,人都说心宽体胖,怎么就不想活了呢?我于此,是听听你们想说什么,有没有遗愿?若是贫道当下能满足,就帮衬一把。若是满足不了,你们说出来,心里也能好受些……”
泡胀的淹死鬼贼悄悄说着,“我没遗愿……就是不想死在海里。不如,您杀了我吧……”
什么混账东西!杨暮客对着船头的槐木撞角一指,“你先去那候着。我当下动手,怕是要吓坏了其余鬼……让你上那附魂阴木上待一会儿,等贫道腾出手来,一齐把尔等都拍死。何如?”
“好好好。多谢道长大人。”
这水手瞧不见以淳真人,扭动着身子爬到船上,往撞角上一站。好个意气风发。
那群野鬼左瞧右看,另一个断了腿的水手也凑到近前,“道长,您这是要带我们回去?”
这个水手一弯腰,脖腔里哗啦啦倒出来许多海水,还有鱼虾蹦跶。
杨暮客举着指尖灵光,朗朗之声传音四方,“贫道在此显法,倾听尔等心声。鬼与鬼说话,尔等之间没一句真心实意,各有各的地盘,免不得争斗。贫道在这海路上做主!听闻尔等遗愿,尽量满足。但有前言,贫道没法送你们归乡,更不准尔等提出冒昧需求……”
被人抹脖儿杀了的水手嘎嘎一笑,“小子愿望简单,吃一顿好的。就要一顿好吃的……不要鱼……”
听此言杨暮客面如锅底,此鬼当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它怎知道我没带吃食的?但这难不住他。气哼哼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两手一拢木性生发,拢着空心儿纸张,变成一颗桃子。
这枉死鬼接过桃子,兴高采烈地咬上一口,哈哈大笑,“此生遗愿已了,再无遗憾。多谢道长开恩!”
说话间,这枉死鬼化作点点星辉消散。
一个病痨鬼上前,“老朽也想到那个木杆子上面站一会儿……”
“那只鬼是求死的,那处可不是好地方……”
“死就死!老朽就是想到那站一会儿!”
小道士捉着袖子角对那处一指,“请……”
只见病痨鬼喘着粗气爬上去,它好像不知道自己能飘着能飞,笨拙地爬到了撞角上,龇牙对着淹死鬼嘿嘿一笑,张嘴就要咬上去。
杨暮客隔空抽它一个大嘴巴,病痨鬼贼兮兮一笑,坐在撞角木杆上一动不动。好个洋洋得意。
以淳真人见鬼越来越多,悄悄走到杨暮客耳畔说,“要不要晚辈帮上人准备一个法坛?”
杨暮客摇摇头,“贫道当下本事不全,更不想叫真人干预。我做什么,您不必管。”
以淳欠身退下,“明白了。”
这数百阴魂凑过来,有男有女叽叽喳喳开始乱喊乱叫起来……
不多时,便有鬼物主动担任巡查管理秩序。
海上阴间唯有一点儿好,那便是没有浊灰,浊炁落在水中都沉入大海。这些能浮上来的水鬼也都是简单之辈。即便是坏,也坏得至淳至臻。蠢得冒烟的那种。
好骗呐……杨暮客一个一个地倾听他们的遗憾。心如铁石一般,不动情,不动念。临了送上一根香……一群水鬼抱着香火沉入水中。
船头撞角上不多时已经站着数十个水鬼。它们都是不想在海中流浪的……
每年洋流变化,从东到西,偏偏就是上不得岸。离岸边近了便有妖精,有海主,把这阴水挡在了外头。他们哪儿也回不去。若是遇见的船,要么准备登船作祟,被船上的镇守打死,要么只能看着大船消失在海面之上……
死得其所。
夏季飓风从海岛上吹来一粒豆种,小道士眼尖,伸手接下来。
他问以淳这玩意能吃不。
以淳摇头,“晚辈不擅长厨艺,更不通木性功法。”
小道士没办法,木性生发,催种子发芽。抓住一条海鱼,硬生生喂给鱼吃,鱼没死……那便养着豆苗,吃了鱼。
入夜之后,他开始纳炁修行。
一个盆子里种着那粒豆种长出来的灌木。
海中水意丰沛,白日里肌肤收纳盛夏耀阳离火,夜晚以阴水调和。搬运周天,水性体内流转,洗涤土意,克心中躁动阳火。
五气朝元,五行轮转。
筑基若想证真,要经过新陈代谢。所以百年之功,便是代谢之功,小道士那面庞越发幼态,粉嘟嘟的。来日天明,早上太阳并不热烈,却把他晒得脸蛋儿通红。
以淳一旁提醒,“上人,您这般修命,该是找一个安稳地方修持才对。大海上不得行。温差变化忒大,燥热和湿寒交替,于修身有碍。”
杨暮客点头听劝,“贫道明白。我在水云山中观摩过命修之理,昨夜只是尝试一番,日后定然不会妄自修行。真人放心便好。”
以淳点点头退到一旁。他不怕有碍眼的前来阻路,就怕这小道士在半路上我行我素,修歪了基功。若真如此,非但没赚着人情,还要吃高门官司。弄巧成拙,死不足惜!
粉嫩脸蛋儿只是晒了会儿太阳,便重新面容如玉,一脸青年样貌。
蔡鹮站在门口,“杨暮客,我饿了。”
那满脸黑胡子的大管家赶忙起身,“就给你弄吃食!”
冰鲜鱼脍,薄如蝉翼。取海盐少许,海藻研磨成汁儿浇淋其上。摘了一片那灌木叶子,有些辛辣。杨暮客喜滋滋一笑,沸水煮出辛辣之味,制冰少许。鲜甜辣口儿的鱼脍便做好了。
看着蔡鹮吃着辣味鱼脍,杨暮客两手揣在袖子里,一声不言。
“你不吃么?”
黑胡子管家摇头。
蔡鹮嘴巴一撇,不再理会。
等蔡鹮吃完杨暮客收拾好,他指头对着海里一勾,一条大鱼跃出水面。玉面小道士一张大嘴变成血盆大口,把一整条鱼吞下肚儿。
船头的以淳真人默默吃着豆饼。这玩意筑基吃不得,凡人更吃不得。否则他一早便递过去,途中不知懊悔多少次,早知如此就该备些灵食供上人和他的鼎炉享用。
这真人只能殷勤地跑到海水缸边上去刮海盐,然后析出精华,将废水泼出去。
海中阴间无数怨魂的呼喊声嘈杂纷乱,水里传来的声音沉闷而模糊。
趁着正午时分,杨暮客再次站在的船头。指尖灵光一闪,阴风阵阵。一头石虾幻影从海面滑过,那群野鬼慌张而逃。
几个嘴馋的妖精盯着海面上漂浮着的野鬼,槐木大船庇护着野鬼晒不着太阳,纷纷现形。
阳间的太阳照在杨暮客肉身,刚用服食法吃了血肉,身子滚烫。阴间中小道士好似一团火。
“只能庇护尔等到夜里……届时各自逃命去吧……”
一群野鬼战战兢兢,不敢应声。
阴海中一条海蛇尸妖冲出海面,以淳真人采九幽之炁,化作一条缎带缠绕住巨大的尸妖拉入海中九幽。
那条巨蛇翻腾着,撞击着九幽的阴阳分界之处。嘭,嘭……
隐隐有响声传入杨暮客耳内,但他并未去看。
茫茫大海中,汇聚着世间的真与假,虚与实。混沌不堪。这群野鬼都是听闻了假意,再也没了真心。它们距离大陆已经太远,已经没了人形,长得像是海带一样的黑影。
小道士不禁问自己,若以土意造一片陆地,能否承载这些厉鬼?
离赤道越来越近,一头巨鲸翻出海面,巨鲸张开大口,吞噬一切,那些慌慌张张逃过来的亡魂过半被巨鲸吸入口中。
蔡鹮看着巨鲸跃出海面吐水,一口下去不知吃了多少鱼虾。
巨鲸小眼珠转过来,盯着槐木小船,眼神有些谄媚。
蔡鹮不由得端坐好,哼了一声,继续做女工。
临近赤道,这一方海域的鬼密密麻麻积压成群,穿梭在海水中好似一个大漩涡。但它们挣脱不得,马上就要被赤道深渊吞噬。
以淳真人朗声站在船头,“请紫明上人封闭五感……我等要穿越赤道了。”
杨暮客看着船只周边的野鬼……当真是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他进了屋,顾不上幻化对着蔡鹮一指,蔡鹮沉入梦境。
杨暮客指尖放出梦虫,一只钻进蔡鹮的耳朵里,一只钻入自己的鼻子眼,直通中庭。
梦境之中,杨暮客神思存于灵台。
猴拿寂寞地在心湖大树上用尾巴荡秋千。
“小子,老夫当你一辈子都不敢回灵台呢?”
杨暮客讪讪一笑,伸手一拉,拉出来一张凳子,落座以后自顾自地泡茶。
“前辈究竟要在贫道灵台借宿多久?”
猴子一甩尾巴从心湖中落下,要冲向湖畔喝茶的杨暮客,口中发问,“咦?怎地敢这般与我说话了?”
砰砰砰,一根根水柱栅栏落下。将那猴子关在笼子里。
“前辈留在晚辈的灵台,和被囚禁在魂狱之中有何分别?反正您都是见不得光……”
“周天五行御炁?你小子转命修了?”
“非也。小子一直都是性命双修,您来得恰是时候。小子正在修命而已。”
猴子在水面打转,打量着水柱,“你以为这栅栏关得住我?”
“此乃小子的自保之策,您要挣脱可以,咱们以命相搏。我死了,便开道争,您能不能讨好小子不知道。但绝非是您要的结果。”
而后杨暮客一言不发,任由那猴子絮絮叨叨。
猴子与那些野鬼无异,只是拼命地诉苦,说着九幽寂寥。
杨暮客不但在外关闭了五感,便是灵台中,他也关闭了五感。他未曾对猴子的言语做出任何反应,仿佛它不存在一般。
猴子越说越怒,一双眼睛从黑白分明说到了赤红。
它试着用猴爪去抓水柱,但动作一半便停下,身形一变重新倒挂在湖中树干上,荡起秋千来。一根根水柱将湖中命树隔绝。由着猴子去耍。
以淳真人穿梭赤道的办法,和杨暮客首次渡海是一样的。打开九幽裂隙,穿梭在无尽黑暗之中。
虾邪在九幽中蜿蜒爬行,看到槐木小船准备绕道。真人法天象地,手中托着小船用肩膀故意撞了一下虾邪。虾邪瞬间怒目而视。
真人用指头指着上面,一条赤红的线条无边无际,将黑暗的天空割裂。
无数浊灰落下,让那红色越发暗沉。
那虾邪匆匆爬过,不敢招惹真人。若是敢招惹这些大能,他们便敢打开九幽,把它扔进赤道深渊去。好死不如赖活着!忍了……
待那虾邪走远,以淳真人一步迈出,光影穿梭。上方赤道红影带着无边的引力。他周身灵炁迸发,赤影撕扯着黑烟好似不叫他离开。
杨暮客在灵台之中,发现自己的水意正在被外界拉扯。他瞥了一眼树上玩耍的猴儿。
“世间大能都在各忙各的,小事情谁人也管不到,管不得。这茫茫大海,就如同法外之地。怪不得天道宗要搬迁胎衣地壳,如果世间大陆都接连一体,想来事情管理起来方便许多。您若想出去作孽,没有比这里更好的脱身之地了。”
猴子亦是龇牙一笑,“你当真以为他们不知道,管不到?”
杨暮客好似又没听见,自顾自地喝茶,把那老猴儿气得上蹿下跳……
真人法相在九幽中一手托着小船,一手托起一片黑暗。
黑暗抽取一切光明,小船上附着的鬼影被那一团黑撕扯下来,被赤道吸走了法力清炁也尽数吸回。
不多时,黑暗中,真人看见了一片光明。
噗通一声,槐木小船飘在大海上。真人背着手,身后就是赤道的元磁引发无尽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