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仝真人一时间五味杂陈。
她看向杨暮客的眼光十分复杂。
上清门物我有情,人尽皆知。但其门人行走天下向来只做不说。
杨暮客这般堂而皇之地说出口,该说他是天真,还是胆大包天……
这一门出来的,当真都够特立独行。
她索性自嘲一笑,“化身成人可不是什么易事。上人此话倒也叫我等妖精与有荣焉。”
杨暮客大喇喇地刚想搭话,却听轰隆一声。漫天彩霞。
企仝真人赶忙解释,“上人莫惊。此乃混沌海的灵韵外泄,炁脉承载不足,遂成天象。”
混沌海?这混沌海到底在何处,杨暮客一直不知。
好奇地看着企仝真人,“我家师叔如今正治混沌海,此地究竟地处何方?”
“寒川以北,是极地元磁外放所在。约么中州大小。”
嚯哦。这可着实不小。
听见好消息,杨暮客起身问她,“济灵寒川有多大?元磁不会影响吗?”
企仝真人对蔡鹮歉意一笑,干脆施展大法力,领着杨暮客登高来到罡风层远眺。
茫茫大海尽头,有一处雪白露黑线的狭长地带。
“上人,济灵寒川,称之为川乃是取狭长之意。里面冰河分南北。只有春冬两季。其最北,便是混沌海的边缘。那里灵炁充沛,但浊炁也浓得化不开,活物待不得……”
杨暮客眺望远方,看见一道道灵炁波浪袭来。轻声问她,“为何中州之北难见此景?”
企仝指着寒川中飞出来的灵光说,“大妖会把灵炁引走,供自己修行。至于浊炁,飞不得那么远便落入大洋。何况中州人道气运鼎盛,有元灵大神束土坐镇,自然无虞。”
“我师叔正在里面治理浊染,既是混沌海,为何要治?”
企仝真人不敢冒犯了上清合道真修,只是旁敲侧击地解释,“混沌海内热外冷,若是热流中浊炁积压太多,一样会迸发出世。届时纵有寒川阻隔,但浊炁依旧会染天而降。风云变化,各方都难见天日……上清……不就是乾清吗。不过上人理解错了。贵门大修此时是在另一极治理,而非此处混沌海……”
杨暮客面上一黑,“那不早说,我还以为我师叔就在那边呢。”
嗯。企仝真人沉吟片刻,“不过也差不多。两极对称,那边若是堵住了浊炁迸发,这边儿也会少些。俱是与元磁相关,遂贵门的大引导术再适合不过。”
杨暮客一咧嘴。他又不修引导,他修的是观想法。继而不由得想着,若将来自己去治浊染,又能拿出来什么样的方案。
企仝见杨暮客陷入沉思,便小心翼翼地带他落下。
合悦庵的掌门明福真人法相天际明光闪闪,冷冷盯着企仝。企仝脸上尴尬一笑,并未言声。
显然,企仝真人过界了。天道宗治下旁门,这般亲热上清弟子实属不该。
杨暮客沉思许久,才发现自己已经落地。不过落下之后,杨暮客便从那专注的状态中回神,笑问企仝,“你们为何要在此处选址?按理来说,合悦庵善耕种之术,该是内陆灵山之内更好。”
恰时合悦庵掌门轻挪莲步出来,“我庵中女子善春阳润雨之术。冬冷丰水之地才是好居所。若是中州内陆,四季鲜明。那夏日燎火实难对付。”
杨暮客掐子午诀欠身揖礼,“原来如此,多谢掌门指教。”
蔡鹮一旁看着,她这凡人虽然不懂其中说的是什么。但她听得出来,杨暮客并不受欢迎。
过往她随着杨暮客访道,不论哪一回都是大排场,宗门上下整备有序,门中真人皆出。而此番只有合悦庵掌门一人出面迎接,也不曾听见经声漫天。
掌门伸手相邀,“上人一路乏累,想必也该歇息一阵,补充法力。我庵中已经准备好了精舍。因庵内都是女子,恐上人不自在。若您要避嫌,有事儿便与企仝联系。她如今合道有成,你念她名字便好。”
杨暮客依旧恭恭敬敬,“小子过往的确行迹不端,但如今大改。还请掌门真人安心,定然不会扰了坤道清修。”
“如此便好。”
蔡鹮帮着杨暮客收拾好了铺盖,而后去问他要女红箩筐和布匹。总不能只让这小道士穿着一件夏装没衣裳换。
杨暮客一件件东西从袖子里掏出来嘟囔,“贫道又不是没衣裳。”
“您那衣裳都穿旧了。破布一样,亏你还是上门弟子呢。来了这小地场,也不受待见。”
杨暮客皱眉,“你可闭嘴吧。自己的心事都没捣鼓明白,还来管我。”
蔡鹮一跺脚,拿着东西就走了。
杨暮客独自摸摸嘴唇,他并未忙着去打坐恢复法力。静静思考着当下局面。
企仝邀他来访道,是谁的授意?若是这庵中掌门,那为何如此冷清?若是企仝自己起念,她有这个胆子吗?
杨暮客其实也是揣着心事儿来的。
一条条线索串在一块,他好像终于看见当年的一些猫腻。
当年路过冀朝婴侯郡,有社稷神舍命前来刺杀,背后的推手是一只天妖,说与朱雀行宫有关。而后从陆路过罗朝去鹿朝,又遇见了乾坤逆位之地,还是与天妖有关。后来这只天妖被贾小楼真灵抓来,玉香弄成了一锅汤,尽数进了杨暮客的肚子里。但这天妖是伪的朱雀行宫之妖……
而这些,都桓聚在明龙江和骨江上。骨江上有企仝真人以神道合道。她能不知?
那么再问,合悦庵掌门岂能不知?
明确可知,以上一整条线索是有关邪神的,是反天道宗的。也与上清为敌。这是正道之争。
杨暮客揣着疑问,寻了一个地方打坐。
此地不愧是冬冷之地,恰恰避开了四季之火。他运功修水土养木一路顺畅。
修行完毕,屋中蔡鹮睡得正香。
寅时未见天光,呼唤企仝。
一只五色虫闪闪发光飞到院子里,化作女子。
“上人有何事吩咐?”
杨暮客龇牙一笑,“贫道曾借召岳宫疏恍真人之口,言说贫道要秋后算账。但无奈耀光师兄说我本事不够,要先歇着。我听劝……遂本来并未要寻贵宝地。不知企仝真人邀请贫道访道,到底是何因由。毕竟此地也不欢迎贫道。”
“邀上人前来,乃是奉劝上人。若还愿抵达鹿朝,便不要再往东去了。您有一段因果,与奴家有关,亦是与麒麟元灵大神有关。”
杨暮客眼睛一眯,“再往东,战乱四起。金炁袭人。这庚申年于我不利,我自是不会往东。至于什么因果,真人莫要藏着掖着。”
“您当年在中州之外的草原上救了一个女子。”
“对。整治骨江花船的宏愿便是那时候立下的。”
企仝无奈摇头,“您放走了一个妖精血脉。我当年合道神国中的女子,俱是身怀妖精血脉,否则也不会轻易通灵,练就一身俗道本领。那女子,隐而不显,是一只猿妖血脉。当年您放她离去,恐有污浊人世之忧。这因果,该是早早了结。”
“真人欲要小子如何去做?”
“将人抓回来,关进我的洞天之内。这既是天道宗的法旨,亦是对麒麟元灵大神有个交代。”
杨暮客皱眉,“什么法旨?与贫道相关贫道却不曾听说?”
企仝摇头,“与上人并没关系。只是肃清人道妖精血脉而已。不准灵性往生,似如捕风居一般,抽走胎光,待其老死前去往生。”
杨暮客愕然看她,“这么干不毁功德吗?”
企仝无奈一笑,“即便是毁,也是奴家的事情。”
杨暮客攥紧拳头,不禁为这合道真人感到不甘。怎么就能把一个合道大能往火坑里推。他现在也明白了企仝为何要以神道合道。这没有仙路的合道方式,完全就是自绝前路。
企仝看到杨暮客面色挣扎,噗嗤一笑,“我本不过就是一只趴在花上采蜜的小虫,能有今日已经是万幸。上人,您还是了结自身因果重要……”
“我……我原来一路干了这么多混账事。”
企仝又拿出来一瓶丹药,“上人,此回论道。贫道认输。您的道比奴家高太多,奴家就算垫着脚也瞧不到边。奴家只是想着要让那些江女如何活下去,洗干净她们身上的血脉罪孽。”
杨暮客牙齿咯咯蹦蹦响,“还没比过,怎么认输?”
“您求清。只要出了阴神,入我洞天便如无人之境。奴家的小道奈何不了您。这不是修为高低,而是道法高低。”
“那我也没证真,不是阴神!”
“您难道不出阴神吗?”企仝托着杨暮客手,把丹药放在他的手心里。“这是长春丹。益寿延年,美容的。您想来需要。”
杨暮客自嘲一笑,“我这点儿腌臜事儿还真是传得开。”
“上人多情,这是天下间最大的好事儿哩。您若是无情,我哪怕合道,都要夹着尾巴躲着您。占了您气运的光,我合道才能那般顺利,能等来金炁西来的天地大气运。奴家遇见您当真是福分。”
杨暮客攥紧了丹药瓶子,“所以那娘们西去,也是因为贫道的气运,定然会生祸害?”
企仝不答,但脸上表情就是理当如此。
杨暮客无奈叹息,刚弄死了一个李召都,又来了一个半老徐娘的江女。
送走企仝,杨暮客把瓶子里的丹药拨弄分好。用一个空瓶子装上蔡鹮的份儿,又拿来空瓶儿装两粒分出来给郑大姐。剩下的便是贾小楼和玉香的。
至于麒麟元灵大神。助他成就人身,他对大神更有孺慕之情,理当致谢。但人家是元灵,万年不老,用不着这玩意。
杨暮客就这么目光茫然拨弄着,天光渐亮都还没理清头绪。便是观霞早课都忘了。
蔡鹮早上起床,看着杨暮客倒腾药瓶子。不禁好奇,“道友这是弄甚?你什么时候炼药了?”
杨暮客闷声闷气地把一瓶推过去,“这是你的,长春丹,延年益寿,美容养颜。”
蔡鹮呸了一嘴,拿起丹药就往外跑。但才跑一半便回头,她瞧见杨暮客那张阴沉的脸,怎么都觉着不对劲。
“你……你是不是遇见什么事情了?”
杨暮客手上反复的动作停下来,最终决定让小楼姐去分好了。把郑薇洹那一瓶叮当乱响的两颗药也倒了回去。
“我能遇见什么事儿?这不好好的。”
蔡鹮皱眉,“那你怎么没去早课?”
“又不是一天没早课。”杨暮客点点自己额头,“观想法,心中观想,自然长存。”
蔡鹮这才出门,“那我给你准备早饭。这庵里都是什么虫子吃的,想来你也不喜欢。”
杨暮客赶忙起身,“可拉倒吧,就你那手艺……”
晌午庵中坤道尽数早课完毕,杨暮客让企仝真人领着他去见掌门。
此回杨暮客准备把话摊开了说清楚。这是他的求清理念,埋在心里只能烂着,早晚成了外邪祸害。
“明福师兄。贫道心中有疑,请师兄帮忙解惑。”
掌门真人热络地拉着杨暮客落座,“师弟有话直说无妨。”
“当年天妖作孽放任不管,是谁的意思?”
明福早有预料,给紫明斟茶倒水,“师弟这是记恨当年有人要坏你修行?”
“是!”
“首先言明,不是天道宗的旨意,更不是我合悦庵的行径。”
杨暮客眼睛一眯,“那是何人?”
“朱雀行宫……”
杨暮客低头喝茶心思转动,谜底就在谜面上。小楼姐和朱雀行宫的内部相争,果真还是落在了自己头上。便开口问,“哪一位祭酒?”
明福抬眸看他,“师弟,若是祭酒安排,您怕是走不出西耀灵州。”
他轻轻点头,“明白了。”
继而杨暮客又问,“这朱雀行宫的……坏人!被揪出来了没?”
明福赶忙坐稳当,“我合悦庵乃是天道宗治下旁门,四象元灵的家务事,怎么可能去打听。师弟您说是与不是?”
嗯。也就是说没被抓出来,跟当年海上那一遭一样没头没尾。
“您托话让企仝真人邀请贫道来访,究竟何意?”
明福此番畅快大笑,“她那洞天之中,有你萌动春心的可人儿。这因果不了,她如何敢放游神去做事?师弟,因果要早了结。”
“明白了。稍后贫道就去真人洞天去见见那女子。不过师兄说我萌动春心,这话错了。我没对那女子动情。”
“那师弟是多情还是无情?”
杨暮客龇牙一笑,“物我齐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