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妖门,杨暮客只认得一个魄霆道长。他纵然是抓破了头皮,也想不出与这五思道人有过什么交集。
杨暮客只能近前一步作揖,“贫道如何杀了你?何时,何地,何因?”
酒葫芦飘出一缕缕黑雾,遮盖阳光。
五思当下干干净净,从昏暗的酒肆当中走出。
“你我本不曾相见,上人自是不记得我。上人身负大气运,一举一动宛若磁石牵引事物变迁。您这般大人物,当然不会注意绊倒了别个,砸死了旁人。您于青灵门访道,恰逢贫道寻医。一场大醮,毁了贫道一生。贫道肉身假死成真死。可怜呐。上人您有漫天游神护法,我连近前争辩的机会都无……”
杨暮客抿嘴一笑,“如此听来,的确贫道有过。”
五思嘿嘿两声,哀叹,“您误我性命尚可恕。可您偏偏多管闲事,借天地气运用巽风吹散了祖师遗骸……我最后的机缘就此断绝!”
杨暮客皱眉,“魄霆知道吗?”
“您不想想,魄霆师兄为何要守着那白玉崖,那是我化鬼悟道的地方。我死了便死了,但阴神犹在,转修鬼道轻而易举,只需在白玉崖舍了尸身罢了。但您偏偏早我一步,将先祖遗骸化风吹向大地。我连悟鬼道的地方都没了。您说我该不该恨?”
杨暮客暗恼,“为何魄霆当日不说?”
五思眼中闪烁着熊熊怒火,“敢说吗?”
杨暮客明白了,这仇还真有。白玉崖上,五思欲尸解,破茧成蝶。终归是他杨暮客耽误了别个前程,于五思眼中,想来无异于天塌了。至于嫉恶如仇的魄霆,天知道他如何作想……
五思嘿嘿笑着,“你我本是同类。您能从大鬼化作人身,重头再来。不若把这法子交给我……何如?”
“不好!”杨暮客答得干脆。
五思瞬间变得青面獠牙,葫芦中的尸体好似面条一样钻出来与阴神合一。
尸妖的恶臭充斥着阴间。
杨暮客脚下的阴阳图合拢,不准一丝气息泄漏出去。扰了凡间安宁。
尸妖嘎嘎嘎笑个不停,“这般时候,您还要顾及因果。可我的因果呢?”
“于此了结……”
五思看向虚实之间的捕风居掌门,“您要出手相帮?”
掌门叹息一声,“我只保紫明上人性命无虞,其余一概不管。”
“好。也就是我擒住他,不杀他。您便不管?”
掌门点头,“是这个道理。”
杨暮客冷着一张脸,“真人,这与我们当初谈的还人道清净不同。”
捕风居掌门身形渐渐隐去,“李召都已杀……五思与你个人仇怨,本门不便插手。”
杨暮客站定回头,尸妖哪肯耽搁片刻已经动手。
黝黑的雾气迸发,腥臭的酒气扑面而来。
杨暮客脚下挪移,轻轻一滑躲过了黑雾扑面。指尖掐着御火诀,一点火星落在酒雾之中。
阴间爆发青色大火,炽热的火焰下,尸妖佝偻的身影跃起,直冲面门。
“紫明上人!我五思才是玩儿火的行家!”只见尸妖狂笑,身上磷火迸发,酒气反而去助长火焰。
杨暮客从容躲过滚烫的拳头,脚下阴阳图转到少阴身形化作水流与五思拉开距离。
五思紧追不舍,青色火云席卷阴间,烧得浊灰飞天而去。
杨暮客心中明白,若论术法。他定然是比不得五思这个道真阴神。
以纯阳克邪祟。
杨暮客立足老阳,阴阳图外显八卦,取乾位上清纯阳。
“你既善火,且看贫道大日真火!”
只见杨暮客两腮鼓起,口喷烈焰。如汞的元阳腹中鼓动,丹田元气过喉舌,爽灵木炁生发。
金焰瞬间扑向周身燃绿火的五思。
五思不敢硬接,化作一条泥流蜿蜒躲避。杨暮客一跺脚,八卦图转动到坎位,大浪汹涌而出。五思不得不现身去硬接真火。
阴阳击薄,雷声轰隆隆作响。
杨暮客也不给他喘息之机,指尖提起震字诀。继而并五指捏雷法。
“阳雷!”
五思被阳雷灌体,浑身酥麻。又躲了远些。他咬牙切齿,喝了一口葫芦中的酒。此回喝下的是用青灵门医者灵骨所泡之酒。
这尸妖瞬间念头通达,浑身舒畅。身上不停迸发的雷花都没了。
杨暮客速逃。他已用最大本领,却被人一口酒就抵消,硬碰硬决计不是对手。
尸妖眯眼,化作一阵黑风直追而去。
杨暮客听着身后黑云呼啸,捏着雷诀的手不曾放开,继续降雷阻敌脚步。
然而饮酒之后的尸妖凶悍无比,根本不惧雷霆。尸体油光闪闪,已经变成了金皮铁骨,任那雷霆穿过黑雾砸在身上。
尸妖爪子冒着黑烟,抓向了杨暮客后背。
杨暮客道袍灵光一闪,将爪子弹开。
只见尸妖爪子顿时扭曲的不成样子,皮肉连着筋骨耷拉下去。
杨暮客脚步加快拉开距离才敢回头,侧脸一看。不禁念叨,多亏了师兄赐宝,不然一命呜呼了。
既然混元术对付不得尸妖,那便用上清。
拉开距离的杨暮客收起八卦图,外放法力尽数归于体内。经脉内法力涛涛运转不息。
小道士站定手掐三清诀,身上灵炁蒸腾。继而转掐唤神诀,“敕令。上清。呼神护卫!”
虽顾不得念科仪祷词,但天边一缕金光落下。
长戟砸在尸妖头上。叮当一声,那尸妖顿时头顶裂开,不停有黑烟往外冒。
杨暮客终于松了口气,这回总归是收服这个尸妖了吧。
但那尸妖又拿起葫芦,灌了一口酒。此回是以他于白玉崖上,尸解不成收拢的老祖灵韵。
只见尸身裂缝开始填补,一身伤恢复如初。
杨暮客咬牙切齿,跺脚呼神。但这回岁神殿不应。
捕风居掌门呵呵笑道,“小友。一日请神一次。已经是你的极限。若想再请,该是有你上清道契才行。”
杨暮客听了此言反而不惧了,一挥道袍衣摆。站定迎敌。
“贫道的路,自该贫道自己走。真人教训的是。至于此番私怨,贫道不认。贫道以为,这依旧是公事。尸妖现世作祟,引人道邪路。该有宗门来管。你们不管!贫道来管!”
尸妖起身,面上尽是张狂邪笑,咯咯两声,“您这般大义凛然,我何尝不是呢?抓您的孽债,我可是选了众多人,才寻到了赵茹头上。来吧,本道人亦是替天行道。你放走人邪,霍乱人心。我以因果引出你这个化鬼成人的孽障,看看今日我等究竟谁是邪,谁是正!”
此时五思身上的邪气竟然渐渐少了。他衣衫整洁,白净道袍衬托着干净素雅的面容。若不是两眼乌青,谁人都看不出这是一个尸妖。
杨暮客背后金光闪闪,《上清混元道德真经》自然有道德真法。
他已经炼炁化神,阴魂膨胀。此番不再故意弄的青面獠牙唬人,而是他那白白净净的道士本相。高三丈,一点点光焰落在阴间的浊土上,滋啦作响。
自在神明和尸妖打斗起来。
那尸妖身卷火焰,幽冥之火烧得阴土干裂。而金色阴魂不善腿脚之术,只是提防格挡。
砰砰砰,二人肉搏之声不停。
功德之力侵染尸妖,尸妖眼中的青光竟然有褪去之势。
打着打着,尸妖眼中含泪。
杨暮客的阴魂嘴角流出金血。他以筑基对阴神,怎能敌得过对面生命层次的压制。但杨暮客依旧一声不吭,只是愤怒还击。
尸妖黑白眼珠盯着金色的身影,咬牙切齿,再饮一口酒。
此酒为他心肝。
“贫道不信!你这筑基小道士能有天大的功德。一样为鬼,一样为尸。凭什么你有功德,能抹平你我修为差距!”
未曾尸解成功的五思道人终于化作了本来面目。
一个潇洒的阴神道人,身着白衣,面色发青。双眼却紧闭着睁不开。
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酒味,一缕缕梦气不停地蒸腾。
杨暮客打到现在,也明白了一件事情。那便是这尸妖,当真为纯阳所克。而且五思每饮一口酒,便离鬼修更进一步,阴神的气息越发淡薄。纵有生命层次不同,但法力多寡和术法精通已经成了次要。
他重新摆阴阳图,上清,混元,道德,不再分别用术法应对。
“上清”与“道德”助“混元”,加持肉身。水德与土德交汇,合于木性。他不再是那个皮儿薄馅儿大的道士。他修持肉身已有所成。
请出清净宝剑,此番不再去用宝剑摆阵。元明宝剑还在外头,但杨暮客不在乎。不逞外物。
以身为正阳,以剑为正阴。
一剑刺出。
五思则乘着梦气飘飘摇摇。用他自悟的化梦自在术。五思,乃是思乡,思亲,思情,思道,思长生。
尸妖越打越醉,杨暮客笨拙地劈砍。
好像两个蠢货打架,总是打不到正地方。
但在捕风居掌门眼中却全然不同,这是大道之争。
五思渐渐面上露出坏笑,“入了我的梦,上人就休要逃离了。”
杨暮客看到胡杨树下处处是鬼,不停地追着他。杨暮客化作清风四散而逃。
但杨暮客总能找到那个滔天恨意的真身,提剑一刺便能转到下一场梦里。
杨暮客其实有很多办法能应对,比如……喊一声某某猴前辈。那位大妖无处不在,瞬间就能把这梦境毁得稀巴烂。
但杨暮客就不喊,他认识到这个人的道法与他几近。都带着那欲求逍遥的魄力。
终于,杨暮客看到了五思偷袭青灵门医者的一梦。梦中五思以邪风追着青灵门道人的魂魄疯狂劈砍……这梦术好生厉害。
杨暮客急速抽身而退,浑身金焰蒸腾将梦气烧个干净。他忙对捕风居掌门大喝,“此人袭击同道!以同道骨血泡酒!如此行径,掌门依旧袖手旁观吗?”
捕风居掌门觉着十分有趣,便是这个时候,明明紫明都已经要赢了。以阴阳之术不停地逼迫五思打开心门,只要再打一会儿,他就能抓住五思的道心裂痕……
捕风居掌门显露身形,无奈开口,“五思!紫明上人窥见你邪术害人,还不束手就擒!”
说罢一阵清风,将紧闭双眼的尸妖束缚在原地。
杨暮客阴土之上掐诀揖礼,“请真人将此妖孽交于斩妖门处置,贫道还要去了却因果!”
说罢杨暮客大袖一挥,将阴间结界打开。
酒肆里汪凤死死抓着元明宝剑,血流成河。但他依旧用手肘不停往前挪动,他双盲,不知那二人是否真的死了。
杨暮客脚步浮在血河上,“汪凤,你已经复仇了。”
汪凤侧耳去听,脊背的疼痛让他瞬间面色青白。
“我……”话音一落,汪凤松开宝剑。
杨暮客收了宝剑,抓着汪凤从此处离开。乘云向北而飞。
云上杨暮客试着帮汪凤接骨,但李召都太过狠绝,几乎将骨节尽数捏碎。纵然喂了丹药,以法术帮他调理,却也难复健康。
两个日夜,杨暮客想尽了办法去医治。奈何他不善医术。
汪凤醒了,“道长,这是要带我去何处?”
“送你回家?”
“我没有家……”
“你有的,贫道帮你掐算到了。”
“宣王势力庞大,纵然杀了他。下面依旧盘根错节……道长,您把我送回去,便是给她们招惹灾祸。若有人来找某家复仇。我这残废,如何能保她们平安。道长,放我去吧……某家已经死在了那酒肆之中。活下去再没意义。”
杨暮客听了此话头皮发麻,他一身疲惫,但眼光清明。两难之间他回想起当年劝李召都的场景,“过往就放下吧。让你的家人带着你去西边。你阿母和你妻子……还有你那个小妾都还活着。西边好啊……”
西边有正法教斧正天地律法。至少妖精知道收敛。
“您此言当真?”
“贫道骗你作甚。人总要谋出路才对,别动不动就想死……好好的一条命,要对得起它。”
杨暮客把汪凤送进了副都的一家小院里。
三个女子和少年相依为命。对那个突然回来的男人以泪洗面,半晌无言。
杨暮客卖船的钱尽数放在了汪凤怀里,乘风离去时不由得感慨。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回到罗朝国神观中,杨暮客纵身一跃进入神国。
“好麒儿。此番做得不错……”
“紫明铲除人道祸害,特此前来复命。”
“你小子倒是会给自己褒奖。人道祸害只此一个吗?”
“这……可贫道还愿只应在李召都一人身上。”
费麟的闺阁之中,杨暮客一脸为难。
费麟轻笑,“鹿朝北境,亦是有你留下的烂摊子。本神都给你留着呢,还愿,便要还个干净。”
杨暮客大呼,“容小子歇息几天,挨不住。当真挨不住!”
费麟叹一声,看着疲累的臭小子。她起身近前把杨暮客拥在怀里,如母般轻声劝慰,“本就不急……累了就歇着……”
杨暮客也像是找到了一处港湾,闭上眼睛,却闷声闷气的问。
“您为何要收走万泽大洲的魂儿,我的师兄紫晴又为何有两个灵性现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