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私船乃是杨暮客出款买下,待到了中州,转手再卖了便好。
若问杨暮客从哪儿来的钱,他有一个朱颜国大公做姐姐,能缺得着钱吗?
朱颜灭南枭,偌大地盘,气运正隆反而是要加紧铸币才对。所以现在朱颜国是钱多人少,若是不是朝廷压着物价不许抬,怕是原本有些家底的当下都要把那犊鼻浑当掉过日子。
总归都是一句,金生水害得啊……
杨暮客这大把散财,可是让那新驻港的女官眉开眼笑。
临别之际,那女官岸上招手,“道长!可小心了些……小船出海,危险万分。路上遇着危险可莫要逞强……”
蔡鹮船上呸了声,“你又拿你那美色去勾引人了。”
杨暮客面色一黑,“什么叫贫道勾引人。我一个男人,难不成还要带上面纱,日日躲人?再说,贫道就算长得标志了些,谁还能把我抢了去压房不成?不知你脑里想着什么……”
水炁朝着岸上吹,临近海岸的波涛节节有序,遂这船儿是高低起伏。
杨暮客从蔡鹮屋里出来,去寻疏恍真人。
既是他请来的护卫,疏恍真人自不必如水云山卢靖真人一般藏着掖着。
心神紧守站在海神堂中盯着航行方向。
疏恍真人会造船,会驾船。召岳宫善铸造之术,本就与营造制器息息相关。他也并非头一次出海,这也是召岳宫掌门差他来的缘由。
杨暮客进屋,先打了个揖礼。而后与真人并肩站着,看着眼前茫茫大海,身后便是青灰海岸起伏连绵。
“真人,这船上就咱们仨,也忒吓人了些……跟艘鬼船一样。”
疏恍低头看了看这辈分颇高的小道士,真不知道说他什么好。这般找话茬,他是头一回碰着。
“紫明上人若是多留些时日,请来亲朋好友相助。自是好事,无奈上人走得匆忙。咱们没有俗道,亦没有护航修士。自是人越少越好。免得气运驳杂,引风云变幻。”
杨暮客比着大拇指,“说得好。贫道受教了。可您怎么会弄那些修整船只的偃术人偶?是不是水云山出品?”
“上人何必明知故问,宗门之间互通有无,本就是修行常态。财侣法地,缺一不可。共赴大道,亦是道祖之愿。”
二人相聊一会儿,杨暮客便主动离去。
毕竟是求人来帮忙的,客道过了该干嘛干嘛去。
有了清净地方,又没了其余凡人。自是他修行的大好时候。
首先便是要治爽灵。
三魂火修出来了。但想要三花聚顶,总要有个修法。是齐头并进?还是逐一凝练?
他胎光过强,压二魂。但爽灵最先醒来,用的最熟稔。
若治胎光,则是要慢慢积累,其余二魂与胎光差距太远,易头重脚轻,积重难返。
若治幽精,胎光太大,则最后可能是尾大不掉。
折中些,爽灵便是最优解。
这船四十来丈长,船楼只占三成,前甲板有五成。
走过漫长光洁的甲板,看着那些呆立一旁的人偶。这人模人样的,却不得思想。想想也觉着可怜。
爽灵为智慧,他学着四海清号的老船师,往船头一坐,拿着鱼竿看着远方。似入定,非入定。
搬运基功,法力缓慢流淌。若有不定炁脉,便勾下灵炁滋养内府。
灵台一缕魂火,顺着心经一路走通脉络。他在重新认识自己。
杨暮客还叫杨暮客……但他不是原来那个学生,也不再是那个鬼。更不是一个泥巴尸身。他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小道士。
这副身子,天生地养,灵材滋润。如今月桂元灵木没了。
他治过木性,虽与他命合,却不与性合。遂用金炁斩了。
他如今治水德。四海茫茫水意正盛,他怀中息壤淡淡灵韵散发,抑制着水意滋长。
人身有七成为水,自该以七成为德。
这便是他短暂的明悟。
他德很多,但他干得缺德事儿更不少。那便要把缺德捋干净,总不能叫它们两两抵消。
肆意妄为,该是改。若本性如此,那便日后小心收敛。
目中无人,该是改。但本就如此,那便日后带人亲和。
杨暮客心中一桩桩举例,只见他身上灵韵蒸腾,一点点邪念尽数被驱散。
他因心疼贾小楼,确实又撞见外邪了。
否则他又何故去逼壶枫去下山收徒?当真没有更好的解法吗?当真要如此折腾人,损人不利己吗?
求到召岳宫这小门小户,去掺和朱雀行宫的大事儿,杨暮客这是在强人所难。
他但凡有心去找卢金山,去找赤金山,或者返回去找他上清门。蔡鹮留在小楼的公府之中又不会丢,一个人飞,不过几日功夫。但他偏偏不……
杨暮客长吁一口气,回头,多少带着歉意看向了塔楼上的疏恍真人。
真人天人感应,瞧见了船头那歉意一笑。他愣神半晌,掐子午诀揖礼。并未言声。
忌淫思……是忌讳放任猜疑,多思多虑。又不是让他杨暮客不思。
杨暮客当下又以上清三训斧正自身。
心头畅快,拿起鱼竿抽打海绵。哗哗浪水带着灵炁化作漩涡,漩涡中水藻得了生气开始茂盛生长,勾来小鱼啃食。
大船破浪,留下一群鱼儿绕着灵光。
徐徐过了几日。杨暮客整个人越发清冷,好似不在人间。若不是用息壤的土韵留下人味儿,他此时已经似要与大海融为一体,只求天道。
疏恍真人主动下船,躬身给船头的小道士揖礼,“紫明师叔。您该回去了,稍后便要撞见海底灵浊破发之地。届时灵炁与浊炁迸发,对您修行不利。”
“这么快么?已经驶入深海了?我当这小船该是比那艨艟巨舰慢了许多。”
疏恍真人轻笑,“弟子持船,自然是比凡人掌船快些。”
杨暮客从船头跳起来,收起鱼竿拍拍身上的盐巴。
“幸得真人护送,不然不知道要走多久哩。”
“与上人同行,见识了高门弟子风采。弟子与有荣焉。”
杨暮客一抬手,“一起回吧,当下不用掌舵吗?”
“不必,弟子足下便是阵法。多日以来,法力已经浸润船身,它自是听我使唤。”
杨暮客竖起一根大拇指,“厉害!”
“多谢师叔夸奖。”
杨暮客忽然抬头龇牙一笑,“你们这般,与天道宗眉来眼去,正法教从不押醋吗?”
疏恍听着杨暮客这调笑话,心中暗暗叹息,“身姿柔软,方可从容。”
嘶。果真厉害,这般下流的比喻他也接得住,杨暮客心中暗暗佩服。
反正这方天地没有《周髀算经》,杨暮客当场抛出一句狠话,“这天圆地方,果真妙啊……”
疏恍当即愣住了,这话不好接。上人此言何意?
天圆地方?指什么?
杨暮客看他皱眉,索性直接解释道,“圆,全也。天圆,全知全能也。地,方也。方为国,律也。国有天,则有律。但天道宗是天,正法教便不是天了吗?”
疏恍赶忙作揖,上清门的紫明能说此话,但他不能接。
杨暮客站定冷声道,“我与天道宗锦旬真人有论道之约,尔等身段轻柔,我自是不怪。壶枫究竟是不是特意与贫道同船归山,我也不多问了。我这德与他有缘,因他而修,也因他而损。我自是知我办事不利,但也知明了尔等首鼠两端。谁都怪不着,大家都不容易。让真人前来护道,算是贫道歪打正着。我上清门不曾立过规矩,我亦是只求上清真意。劳烦真人帮贫道带个话,这一次,贫道去中州,要找许多人麻烦。我若侥幸,在中州证了三花,便要如我师兄紫晴真人一般,打上门去讨个公道。谁人在贫道归山途中捣鬼,谁人心里有数。认错,要及时。”
“弟子明白。”
杨暮客轻笑一声,也躬身一揖,“唉,坐定许久。收摄不住心中想法。劳真人勿怪。贫道这就屋中歇息,真人自便。”
说罢杨暮客大步流星地走进船楼之中。
他径直走向蔡鹮的房间。这些日子冷清了她,不知这娘们儿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蔡鹮见杨暮客进来,也不吱声,手里忙活着女红。这是给杨暮客做的新衣裳。
杨暮客拉开椅子轻轻坐下,“哟。惹着您生气了。”
蔡鹮噗嗤一笑,“我生哪门子气,你个修士。坐定几日不是正常?我于山下清修那段时日,也长长久坐明心。给你缝衣裳,不得千万个仔细?你倒好,还要污我小气。”
“道友!我是今天才认得你吗?来,我看看,你究竟是不是我的好鹮儿。”
啪地一下,蔡鹮拍掉杨暮客伸过来的手,“边上去,贫道全真,男女授受不亲。”
杨暮客则讪讪收回手,“吃饭了没?”
“吃了。一船的东西,好似就是给我一个人准备的,我怕是一辈子都吃不完。”
“又说气话!”
蔡鹮无奈地放下针线活儿,“我没说气话。道友,总不能只许你悟道,不许我悟道吧。”
“那你悟了啥,说与我听听?”
蔡鹮抬眼看他,“当真要听?”
“听!”
蔡鹮叹息,“我当下依旧唤自己一声婢子,算是与你以前的缘分,更是与你日后的缘分。我不管修不修全真与你当婢子都忘不掉改不了。既如此,随着你照顾衣食住行理所应当。而后咱们平添一份道友的关系。也挺好。如此便是你身旁那个有缘人,这凡人跟修士结缘,不就是让你们这些飞来飞去的保证一颗人心的作用吗?我便做好了自己,让你那颗凡心也不丢了。如你在路上与我和郑大姐讲得,有人记得你,你便听得见。对吧?”
这番大道理着实把杨暮客给惊住了。
杨暮客张着嘴,“这……我没这么想……”
蔡鹮捂嘴轻笑,“用您那话,您没那么想,但您那么干了。是与不是?”
杨暮客并不知道,他那一身干干净净从大海中走上船,只有土韵保留的人味儿,到了蔡鹮的物种才开始活跃闹腾起来。
但他知道,冷落了蔡鹮的确不对。
嘿嘿一笑,“等等灵炁迸发,要不要去学些水韵之术?”
“学。为什么不学?”
“走!”
话音一落,杨暮客领着她噔噔噔跑上了甲板,但并不远走,看着外头已经昏天暗地。
汹涌浪涛起起伏伏。
蔡鹮大惊,“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这船怎么才能在这水面上航行自如。”
杨暮客笑着指了指上头,“真人!大能哩!平波覆浪不是小意思?”
蔡鹮这才收了那没见识的样子,“那要怎么学坎水之术?”
“等等。”
“等什么?”
“等水上天。”
啊?
只见前方黑压压的云团跟大海相连,轰隆隆巨响。
这不是雷声,这是海底的嗡鸣声。
无数鱼儿跃出水面开始疯狂逃窜。
疏恍真人在楼顶手中掐诀,指尖灵光一闪,那一点灵光拖曳着长长尾流,将海神堂照得透亮。
他伸手一指,前方灵炁甬道骤然形成,好让这船能从中平安度过。
杨暮客站在那船楼门口,亦是指尖闪着灵光,聚来无根水,点在了蔡鹮灵台之上。
蔡鹮眼中闪烁丝丝金光,灵觉骤然放大。
只见湛蓝色灵炁从海面蒸腾,直冲天空。而且越来越快,穿透了黑云,穿透了罡风。直到遇见了大日乾阳,才停滞不前。
杨暮客一旁静静地说,“当下仍是水火未济,大日为乾,但日照为离。你等等看,便能看见水火相济了。”
蔡鹮伸手按着杨暮客肩膀,踮起脚。她也想飞起来,飞到天上去真真切切地看。
水炁灵韵遇见罡风,化作冰晶。
冰晶抖动聚来云层。
没有人道干扰,这是纯粹的天道。
冰晶重新下落,化为云层,黑云越压越低,渐渐开始电闪雷鸣。
“震属木,还未见水火相济啊。”
“会见到的。”
轰隆一声,一道电浆落在了海面,噼啪电花横扫巨浪,烟尘四起。这水中是怎么来的尘?蔡鹮心中不解。
只见那些烟尘瞬间闪烁蓝光,化作熊熊火团,在暴雨之中燃烧。
“若是凡人行船,如何能穿过此间?”杨暮客一旁轻轻感叹。
水浇不灭的大火,但燃烧之中,开始有芥子生成,随风飘向大海。这些芥子会成为水藻的养分。
遂水火相济。万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