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卓两家的主人们都清楚,高景舒的“病故”只是一场瞒天过海的戏码。
再过十来年,卓翼宇和卓翼轩彻底担起了缉妖司的担子,年纪最小的卓翼宸也及冠成人了,卓凌浩就可以将云光剑交到卓翼宸手中,死遁前往安州与高景舒夫妻相见。
而卓家三兄弟只要耐心等到剧情结束,章家神妖配合章雪鸣的分身们将敌人清剿干净,地府正式成为一界了,他们也能结束冰夷一族的使命,与父母团聚。
用区区十数年、数十年的等待换来长久的相守,很划算。
章家神妖们都是这样认为的。
她们不清楚的是,长生种眼中不过弹指须臾的数十年分离,在凡人眼中,与死别的分量其实一样重。毕竟,谁也不能保证意外和明天哪个先到。
人族会发明出“生离”和“死别”这样两个词,还将之组成一个成语来运用,就说明了一切。
夜里,来帮忙的章家神妖们带着章雪鸣回了章家,连主子加下人都凑不够三十个人的卓府就显得格外冷寂。
卓翼宸还没睡,卓翼轩也睡不着,索性披上雪白毛领貂皮斗篷,抱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幼弟,坐在屋门口的台阶上看落雪。
卓翼宸小小的身子在二哥怀里缩成一团,整个人被大大的斗篷笼住了。
他悄悄伸出一只手将斗篷扒开一点,听着庭院里簌簌的落雪声,偶或还有一声树枝被积雪压断的“咯吱”声,默默地红了眼圈。
卓翼宸又想起了过去那四个月的生活——
每个白天,母亲都会将他和章雪鸣带在身边,恨不得将她懂得的所有道理、拥有的所有人生经验都塞进他俩的小脑袋里。
她给他俩列出的长达十四年的学习计划、生活计划和书单厚得像砖头。
她还亲自下厨、亲手裁衣……
又拉着父子四个和章雪鸣在府中的大花园里种下六棵桃树苗,说是等结了桃子,让他们按她给的酒方采果酿酒,来日共饮……
卓翼宸有点担心那些小桃树。
一入冬,下人们就用厚厚的稻草扎成的围子把它们围住了,可幼嫩细瘦的枝条是露在外面的,不知会不会也被积雪压断。
他想着想着,眼泪就控制不住了:“二哥,小桃树什么时候能结桃子?”
稚嫩的童声从斗篷合拢处钻出来,还带着点鼻音。
卓翼轩本也在思念母亲,闻言低头扒开斗篷一看,小弟又掉金豆豆了,无奈地一边取了手帕帮他擦眼泪,一边思考该怎么回答。
秋末才种下去的树苗,如今也不过扎稳了根,尚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即便熬过去了,也要等三年才能开花,五年才能挂果……
“等小桃树长成了大桃树,你和昭昭妹妹可以稳稳地站在最高的那根树枝上了,它们就会结桃子了。”
卓翼宸沉默数息,又问:“那二哥什么时候教我和昭昭轻功?”
卓翼轩一愣,意识到小弟领会错误,忙补救道:“这跟你和昭昭妹妹轻功好不好没关系,它们得长到你们两个不用轻功也能稳稳站在树枝上才可以。”
捷径被堵死了,卓翼宸不出声了,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
卓翼轩给他擦眼泪的速度根本比不上他掉眼泪的速度,只得收起手帕,带着他回屋去。
怕卓翼宸不好呼吸,卓翼轩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把小脑袋靠在自己肩上,在屋里来回走动,还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这个年方十二的少年郎五音不全,哼不来母亲哄幼弟睡觉时哼的那首小调,便从《诗经》里挑了些适合小孩听的背来哄他:“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他边背边走了有小一刻钟,也不见卓翼宸睡着,连眼泪都不见少流一点,卓翼轩实在没办法了,便尝试着转移他的注意力:“白日里你和昭昭妹妹回了后院,也在她面前这么哭鼻子了?”
“没、没有。”卓翼宸抽噎着小声否认。
偶尔情绪激动起来掉几滴眼泪的事,算不上哭。
他喘了口气,又道:“昭昭已经够难受了,我不想惹她更难受。”
“是吗?”卓翼轩挑了挑眉,“可我瞧着……”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仅是露出那一点不确定来,就足够让卓翼宸炸毛了:“昭、昭昭没有哭出来,可、可是……她的心、她的心一直在哭,我听得到!”
章雪鸣掩饰得再好,与她形影不离的卓翼宸仍能清楚地感觉到她藏在平静之下的难过、烦躁和愤怒,就像是她用力抓紧了一把沙子,沙子却从指缝中漏光了,不甘心又无计可施。
在发现院门外有人偷听的那一瞬,她那些混乱而沉重的情绪蓦然化做了尖锐杀意,不小心泄露出一丝来,吓了卓翼宸一跳。
卓翼轩没有质疑小弟的判断,只柔声问他:“你有好好安慰她吗?”
卓翼宸吸了吸鼻子,没有回答。
他主动问卓翼轩要来手帕擦脸,喘匀了气,又喝了半盏温水,才轻声细数他今日和章雪鸣一起见过的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却没有对他感受到的章雪鸣的那些情绪进行更加详细的描述。
那是秘密,属于他和章雪鸣的小秘密。
“昭昭没有告诉我,我不能揭穿的。”
娘亲说过,昭昭是一只想要把在乎的人都护到软肚皮下的小刺猬。被她护着的人是不可以用手指去戳她的软肚皮的,不然她会以为你在提醒她,她还有弱点,不够强大,护不住你。
那么,在她成为无可匹敌的强者之前,她都不会再靠近你,也不会再让你察觉到她的情绪……
卓翼宸蹙着眉头,眉眼郁郁,好似个小苦瓜。
“不过娘亲教过我,若是昭昭难过了又不肯说出来,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一直陪着她,不要离开她。”
“必要的时候,我可以掉眼泪让她关注我、安慰我,她就没空难过了。”
卓翼轩忍住笑,摸摸卓翼宸的头:“这一点,小宸肯定做得很好。”
他记得,有一次他无意中听到,母亲在悄悄教章雪鸣如何转移卓翼宸的注意力,让他尽快停止哭泣,好像也是类似的说辞?